第69章 别回头
清晨的墓园很安静。
阳光穿过云层的缝隙洒下来,温和、带着晨露湿气的淡金色光线照射在大地上。
光线照在墓碑上,照在修剪整齐的草坪上,照在那些静静绽放的白色小花上,一切都笼罩在一层朦胧的光晕里。
苏云蝶抱着一束花,走在墓园的小径上。
她今天穿得很朴素——米白色的棉麻长裙,外面套一件浅灰色的针织开衫,长发用一根简单的木簪挽在脑后,几缕碎发垂在脸颊两侧。
脚上是平底帆布鞋,走在石板路上几乎不发出声音。
她怀里那束花是她自己扎的。
白色的百合,淡粉色的康乃馨,几枝嫩黄的雏菊,还有几片翠绿的蕨类植物做点缀。
花束不大,但每一朵都开得正好,花瓣上还带着清晨的露珠。
她扎得很用心,丝带系成一个简洁的蝴蝶结,不张扬,但足够庄重。
她走到墓园深处,在一个不起眼的角落停下。
那里有一座很小的墓碑。
墓碑是黑色的花岗岩,上面没有照片,只刻着一行字:
苏云蝶
一个爱花的女子,一个永远的母亲
这座墓碑是苏云蝶自己立的。
用的是她这几个月开花店攒下的钱,通过一些特殊渠道,没有留下任何官方记录。
她知道这样做很冒险,但她还是做了。
因为有些债,必须还。
有些敬意,必须表达。
苏云蝶在墓碑前站定,看着那行字,看了很久。
晨风吹起她的裙摆和发丝,也吹动墓碑旁那些不知名的小草。
有几只麻雀在不远处的树枝上叽叽喳喳,更远处传来城市模糊的车流声。
苏云蝶弯下腰,将怀里的花束轻轻放在墓碑前。
花束靠着墓碑,白色的百合在黑色花岗岩的衬托下格外醒目。
她退后两步,站直身体,双手垂在身侧,然后,深深地、郑重地鞠了三个躬。
每一个鞠躬都很慢,很认真,腰弯得很低。
起身时,她的眼眶已经微微泛红。
“苏云蝶……”她开口,声音很轻,被风吹散了些,但每一个字都说得很清晰,“我又来看你了。”
“我昨天做梦,又梦到你了。”苏云蝶继续说,嘴角微微扬起,那是个很淡、很温柔的笑容。
“你还是穿着那条蓝色的碎花裙,就是照片上那条。你站在花店里,正在整理新到的向日葵,阳光从玻璃窗照进来,把你的头发照成金色。”
她顿了顿,像是沉浸在梦境里。
“你在梦里对我说...谢谢我保护了晓宇。”
苏云蝶的声音有些哽咽,但她努力保持着平静,“你说,看到晓宇平安无事,你就放心了。”
一片枫叶飘落,正好落在她的脚上。
她拾起那片叶子,叶子边缘已经开始泛红,脉络清晰得像生命的纹路。
“不知不觉间……”她看着那片叶子,轻声说,“我们两个好像已经连为一体了。你的记忆,我的意识;你的情感,我的行为;你的母爱,我的执念...它们交织在一起,分不清哪些是你的,哪些是我的。”
她抬起头,看向墓碑,眼神复杂而真诚:
“我有时甚至认为你就活在我的意识里面。当我抱着晓宇时,当我给他讲故事时,当我为他担心时……那些感觉太真实了,真实到我无法相信那只是‘读取’来的记忆。”
“那就像……”她寻找着合适的词,“就像你真的还活着,以另一种方式,在我的身体里,看着我,引导我,影响我。”
苏云蝶低下头,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那片枫叶。
“很感谢你。”她的声音更轻了,但每个字都发自肺腑,“真的……很感谢你。”
“感谢你让我感受到了人类的情感——那种温暖的、复杂的、有时让人痛苦但更多时候让人眷恋的情感。感谢你让我体会到了阳光的温暖,微风的轻柔,雨水的清凉……这些我以前从未在意过的东西。”
“感谢你让我明白了什么是爱——不是异魔那种基于本能和利益的占有,而是人类那种无私的、愿意为对方付出一切的、温暖而沉重的爱。”
她停顿了很久。
墓园里只有风声,鸟鸣声,远处模糊的城市噪音。
然后,苏云蝶抬起头,直视着墓碑上的名字,眼神变得无比坚定:
“苏云蝶,我向你保证——”
“我一定会保护好晓宇的。”
“不是为了完成任务,不是为了伪装,不是为了任何外在的理由。”
“而是为了赎罪——为我夺走你生命、夺走晓宇母亲的罪。”
“也是因为……”她的声音颤抖了一下,但随即更加坚定,“因为我也爱着晓宇。不是作为‘拟态的母亲’,而是作为‘我’,作为一个独立的、有情感的存在,真心实意地爱着那个孩子。”
她站起身,拍了拍裙子上的尘土,最后看了一眼墓碑。
“安息吧。”她轻声说,“晓宇就交给我了。”
然后她转身,沿着来时的路,缓缓离开。
阳光把她的影子拉得很长,投在小径上,随着她的步伐轻轻晃动。
墓园门口,沈墨渊靠在摩托车上,双手插在口袋里,看着远处城市的天际线。
他今天也穿得很随意——黑色的连帽卫衣,深蓝色牛仔裤,脚上是那双标志性的黑色机车靴。
阳光照在他身上,把影子投在身后的摩托车上,那辆黑绿色的硬汉号在阳光下泛着低调而凌厉的光泽。
晓宇坐在旁边一辆黑色轿车的后座上,车窗降下一半,孩子正专注地玩着手里的玩具——那是一个最新款的变形机甲模型,做工精致,关节灵活,可以变形三种形态。
“嘿嘿,机器人变身!”晓宇小声嘀咕着,手指灵活地操作着模型的关节。
他的小脸上满是专注和快乐,完全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
福伯站在车旁,这位沈家的老管家今天穿了一身深灰色的西装,头发梳得一丝不苟,双手背在身后,站姿笔挺得像棵松树。
他不时看看手表,又看看墓园深处,脸上保持着职业性的平静。
但当他的目光落在沈墨渊身上时,那平静里就多了几分无奈。
“少爷。”福伯终于开口,声音不大,但很清晰,“要是让老爷知道,您账户里突然少了那么一大笔钱……”
沈墨渊立刻转过身,做了个“嘘”的手势,然后双手合十,对着福伯做了个拜托的姿势,表情夸张得像在演舞台剧:
“拜托了老爷子!一定要帮我保密啊!千万别告诉我爸!”
福伯看着自家少爷这副模样,无奈地叹了口气。他跟在沈家三十多年,从小看着沈墨渊长大,太了解这个表面温和、实则骨子里倔强又爱管闲事的少爷了。
“少爷。”福伯走近两步,压低声音,“您为什么要帮这一对母女?”
“我没帮她们啊。”沈墨渊立刻否认,“我就是...就是刚好有笔闲钱,刚好想投资个小花店,刚好苏女士的花店经营理念跟我很合……”
“少爷。”福伯打断他,眼神里写满了“您别糊弄我”,“那笔‘投资’的金额,足够买下整条街的花店了。而且,您还‘刚好’联系了我那个在房产局的老朋友,‘刚好’帮苏女士找到了一个地段好、租金低、房东还特别友善的房子?”
沈墨渊的表情僵住了。
他挠了挠头,眼神飘向别处:“这个嘛……都是巧合,对,都是巧合!”
福伯看着自家少爷这副样子,终于忍不住,嘴角微微上扬,露出一个很淡、但很真实的笑容。
那笑容里有关切,有无奈,但更多的是长辈对晚辈那种“拿你没办法”的宠溺。
他看向墓园方向,苏云蝶的身影已经出现在小径尽头。
苏云蝶走出墓园,阳光照在她身上,让她微微眯起眼睛。
她看到了等在那里的沈墨渊,看到了车里的晓宇,也看到了那位气质不凡的老管家。
她深吸一口气,调整了一下表情,朝着他们走去。
“结束了?”沈墨渊问,语气很平常,就像在问“吃过饭了吗”。
苏云蝶点了点头:“嗯,结束了。”
她走到沈墨渊面前,停下脚步,然后,她弯下腰,对着沈墨渊,深深地鞠了一躬。
那个鞠躬和刚才在墓前的鞠躬一样郑重,腰弯得很低,时间很长。
起身时,她的眼中已经盈满了泪水,但她努力不让它们流下来。
“真的谢谢你了,沈先生。”她的声音有些颤抖,但每个字都无比真诚,“如果没有你,我和晓宇恐怕……”
“停停停。”沈墨渊立刻打断她,摆摆手,表情有些别扭。
“我都说了,我没有帮你。那些都是都是正常的商业行为,对,商业行为!”
苏云蝶看着他,看着这个明明帮了她那么多、却死活不肯承认的年轻人,看着他那张故作严肃却藏不住温柔的脸,终于忍不住,嘴角上扬,露出了一个很轻、但很真实的笑容。
“是。”她顺着他的话,点了点头,声音很轻,但带着笑意,“您没有帮我。都是我运气好,遇到了沈先生这样的…‘投资人’。”
沈墨渊看着她眼中的笑意,知道自己那套说辞早就被看穿了。
他摸了摸鼻子,有些尴尬地咳嗽了一声,然后表情重新变得认真。
“好了。”他说,语气正经起来,“离开这里后,用那笔钱找个好一点的房子——我已经让福伯帮你联系好了,在城南,离晓宇的新学校很近,周围环境也不错。”
他顿了顿,看着苏云蝶的眼睛,眼神很严肃:
“然后,继续安分守己地开着你的花店。不要去想教团那些事情了,知道吗?他们已经放弃你了,你现在是‘已死亡’状态。如果你再主动接触他们,或者被他们发现你还活着……后果你清楚。”
苏云蝶点了点头,眼眶又红了。
“我知道。”她轻声说,声音很坚定,“我不会的。我现在只想和晓宇过平静的生活,看着他长大,这就够了。”
沈墨渊看着她,看了几秒,然后点了点头。
“好了,时间不早了。”他说,语气轻松了些,“福伯会送你们去新家。那边一切都安排好了——房子已经打扫干净,基本的家具都有,你的花店新址的租赁合同也准备好了,随时可以重新开业。”
他顿了顿,最后说:
“以后就是新的生活了。把过去那些事情都放下,往前看。”
苏云蝶抬起头,看向天空。
今天的天很蓝,云很白,阳光很暖。
几只鸽子从头顶飞过,翅膀划过空气的声音很轻。
远处,城市的轮廓在晨光中清晰而宁静。
“是啊。”她轻声说,嘴角扬起一个释然的笑容,“新的生活。”
就在这时,后座的车门被推开了。
晓宇抱着他的变形机甲玩具,从车上跳下来,小跑到沈墨渊面前。
孩子仰着头,看着沈墨渊,大眼睛里有些期待,也有些失落。
“沈墨渊哥哥。”他小声说。
沈墨渊蹲下身,让自己与晓宇平视:“嗯?怎么了,晓宇?”
晓宇咬着嘴唇,犹豫了几秒,才说:“以后我们还能一起玩吗?”
他的声音里带着孩子特有的、毫不掩饰的依恋和不舍。
对晓宇来说,沈墨渊不只是“帮助妈妈的好心人”,更是他喜欢的、愿意陪他玩的大哥哥。
沈墨渊看着孩子期待的眼神,他伸出手,揉了揉晓宇柔软的头发,声音放得很柔:
“当然了。只要晓宇想,随时都可以。”
他顿了顿,又补充道:
“不过晓宇要答应哥哥几件事,好吗?”
“嗯!”晓宇用力点头,眼睛亮晶晶的。
“第一,要听妈妈的话,不能调皮,不能惹妈妈生气。”
“好!”
“第二,要好好学习。去了新学校,要交新朋友,要听老师的话。”
“好!”
“第三……”沈墨渊看着孩子的眼睛,很认真地说,“要做一个善良的人。不管遇到什么,都要记得保持善良。可以吗?”
晓宇想了想,然后用力点头:“可以!我要像墨渊哥哥一样,做一个善良的、帮助别人的人!”
沈墨渊笑了,那笑容很温暖。
“那,拉勾。”他伸出小指。
晓宇立刻也伸出小指,两人的手指勾在一起。
“拉勾上吊,一百年不许变!”
童稚的声音在晨风中飘散。
沈墨渊站起身,拍了拍膝盖上的灰尘。
“好了,时间真的不早了。”他说,看向福伯,“福伯,麻烦你了。”
福伯点了点头,拉开驾驶座的门:“少爷放心。”
沈墨渊又看向苏云蝶,对她点了点头,然后转身,走向自己的摩托车。
福伯坐进驾驶座,发动了车子。引擎发出低沉而平稳的嗡鸣。
晓宇听话地上了车,趴在车窗上,对着沈墨渊用力挥手:“墨渊哥哥再见!”
沈墨渊跨上摩托车,也对他挥了挥手。
苏云蝶站在车旁,手放在车门把手上,却没有立刻上车。
她突然想看看沈墨渊,看着那个跨坐在摩托车上的黑色身影,看着他在晨光中有些模糊的侧脸,心中突然涌起一股强烈的冲动——
她想回头,回头好好看看他。
把这个人的样子,深深地刻在记忆里。
她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
也许是因为直觉告诉她,这次分别后,他们可能很久都不会再见了。
也许是因为她内心深处,害怕这是最后一面。
也许只是单纯地想再多看他一眼。
那个嘴硬心软的青年。
那个说着“我没帮你”却为她安排好一切的青年。
那个在战场上如神祇般降临,在生活中却温柔得像邻家哥哥的青年。
苏云蝶的手指微微收紧,就在她要转身的时候——
“别回头,苏云蝶。”
沈墨渊的声音传来,很平静,但清晰地穿过晨风,传入她耳中。
苏云蝶的动作僵住了。
她背对着他,手还放在车门上,身体保持着半转的姿势。
沈墨渊戴上了头盔,黑色的镜面反射着天空和云朵。
他的声音从头盔里传出,有些沉闷,但每个字都很清楚:
“往前走,往前看。”
“后面是过去,是坟墓,是那些你想放下又放不下的东西。”
“前面才是新的人生。”
他顿了顿,补充道:
“你的新人生。”
苏云蝶站在原地,背对着他,泪水终于从眼眶滑落。
但她没有擦,只是静静地站着,听着他的话。
许久,她才轻声问,声音很轻,几乎要被风吹散:
“我们……还会再见吗?”
沈墨渊笑了。
即使隔着头盔,苏云蝶也能感觉到他在笑。
那笑声很轻,但很温暖。
“地球是圆的。”他说,语气轻松,像在说一个理所当然的事实,“未来的事,谁说得准呢?”
他顿了顿,最后说:
“遇到困难了,联系我。号码我让福伯给你了。”
然后,他转动车把手。
摩托车的引擎发出低沉而有力的轰鸣,像一头苏醒的野兽。
黑绿色的车身在阳光下泛着冷冽的光泽,流线型的线条充满力量感。
沈墨渊最后看了一眼那辆黑色轿车,看了一眼车里趴着车窗的晓宇,看了一眼背对着他、肩膀微微颤抖的苏云蝶。
然后,他将头盔镜片放下。
黑色的镜面完全遮住了他的脸,只反射出这个世界的倒影。
他拧动油门。
摩托车如离弦之箭般射出,轮胎在路面上擦出轻微的尖啸,然后迅速加速,朝着与黑色轿车相反的方向驶去。
轰鸣声渐行渐远。
苏云蝶听到那声音,终于转过身。
她看着沈墨渊远去的背影——那个黑色的身影在晨光中越来越小,最后变成一个黑点,消失在道路的尽头。
她看了很久,直到什么都看不到了,才轻声说,声音低得只有自己能听见:
“谢谢你,沈墨渊。”
然后,她深吸一口气,拉开车门,坐了进去。
车门关上。
福伯从后视镜看了她一眼,轻声说:“苏女士,坐稳了。我们出发了。”
“嗯。”苏云蝶点头,系好安全带。
车子平稳地起步,朝着另一个方向驶去。
晓宇趴在车窗上,还在看着沈墨渊消失的方向,小声说:“妈妈,墨渊哥哥会来看我们的,对吧?”
苏云蝶摸了摸儿子的头,声音很轻,但很坚定:
“嗯,会的。”
车子驶上主干道,汇入清晨的车流。
两个方向,两条路,两个即将开始新生活的人。
而城市在晨光中苏醒,新的一天开始了。
墓园里,那座小小的墓碑前,白色的百合在微风中轻轻摇曳。
花瓣上的露珠在阳光下闪烁着七彩的光。
像眼泪。
也像希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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