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 心意决然
李百福这些日子寻思着一件事，他在柴房里搜寻出他爷传给老父亲当银匠时留下的那个旧木箱。他把旧木箱搬到院子的阳光下，找了个小凳子坐下，除去木箱上尘封多年的尘土，打开木箱，取出个小布包，那旧布里包着铁锤、打银活的花錾、小手钻、小铁剪、宰子、小铁砧等旧家当。李百福打开落满灰尘的布包，这些物件上都已锈迹斑斑。他拿起宰子，一件一件刮着这些家当上的锈迹，用嘴吹着这些物件上刮离的锈沫，然后，欣赏玩物似的端详半天。
解放前，李百福的爷爷是远近闻名的银匠，快解放时把手艺传给了李百福的父亲。五六十年代，李百福父亲打制的银活，惹的庄里庄外的女人们都来他家挑选手镯和耳环耳坠，从女人手腕上戴的手镯、耳朵上戴的耳环、孩子手腕上套的铃铛，到后来用铜皮打制的水烟瓶，老父亲打制的银饰花样繁多，图案雕饰得精巧受看。有浪花纹的，有祥云纹的，有菊花纹的，有牡丹纹的。水烟瓶上用錾子錾出的小桥流水、老者垂钓、凤凰展翅、白鹤亮翅等等，一个个栩栩如生。银活的细致与价钱的公道，常吸引四乡八村的女人们往他家里跑，他的老父亲也被周围附近的村人尊为能人、手艺人，官称为李银匠。但随着形势的越来越紧，李银匠的营生再没有办法继续下去。李银匠干脆扔掉了家当，后又被李百福捡回，扔进柴房。而李银匠本人在抑郁唉叹声中得了一场重病，时间不长，便撒手人间。
李百福今天把这些东西又翻腾出来，是想看看父亲留下的旧物，回想那个年代老父亲打制银活的情景，臆想着日子的好转。如果能拾起父亲的旧营生，该是怎样的一种情景？他想着，地分到户的宽心和即将收成之后那一桩桩沉甸甸的粮食，就感觉到，这日子已有了奔头。
地分到户的头一年，秋庄稼长势就非常好，地拌得透劲松软，一大粪坑的土肥全上到了地里，加上种玉米黍黍时，又上了化肥，秋收的时候，硬是多打了两千多斤粮食。李百福望着满院摞成行的玉米棒和后来收来的黍黍头码成的堆堆，心里格外地舒坦宽慰。秋后种小麦时，他和遂顺与根巧花了大气力，深翻了两次耕地，散了农家肥，耙磨得耕地像棉花一般，棉柔松软，洒麦籽时每块地又用心多洒了一些，到麦苗出齐的时候，李百福每块地都跑了个遍。虽然山簿地少雨干旱，但种之前的一场透雨，巳给耕地压上了底墒，到九月后半月，麦苗全部出齐，根粗气壮，苗子稠密，只要年景好，翻年春夏有两场透雨，丰收不成问题。李百福心中还有个不可告人的望想，那就是他与遂顺娘谋划那事之后的期待。想起这事，李百福为自己的奇想感到欣慰。李百福把父亲遗留的旧物件收拾好，放到柴房的另一头，期盼能有一天重新拾起旧家当，承继父亲的银匠手艺。
到了晚上，听到小顺从外面进来关了院门，又听到厨房有响动，李百福放下心来，抽完睡觉前的最后一瓶烟，上炕脱衣睡下。他推了一把老伴：“听我说话。”
老伴睁开眼问：“咋了？”
李百福问：“今儿个的事把稳的没？”
老伴问：“啥事？”
李百福加重语气说：“还能有啥事，根巧的事！”
老伴没好气地说：“老差火，你没搁着？根巧避着人避着脸，那不是指那事还能指啥？”
李百福说：“那就好、那就好。”
他又悄声说，让根巧与遂顺这几天……以免万一根巧真的怀上了，让遂顺不起疑心。
老伴瞪着眼说：“老不正经，哪有老阿公这样为媳妇子操心的？死皮不要脸！”
李百福把两只胳膊放进被窝说：“以防万一，少惹麻烦。”
从那之后，李百福发现根巧总是避着婆婆的眼，避着小顺的眼，低头从他眼前经过。
小顺从那事过后，有一段时间让他娘饹了二十多天的馍馍，住在学校一直没回家，说是要抓紧复习看书，不想耽搁时间来回往家里跑，李百福想这更加证实了遂顺娘的说法不会错。
一段时间后，李百福又拿起父亲留下的银匠物件边擦边想着心事，这时，院门推开了，大队书记李有福来到了院里。李有福带着个掉了色的蓝帽子，穿一身洗得发白的旧制服，来到李百福跟前，看到李百福眼前的那些旧家当说：“咋了，看到形势好转了，拿出大爸的家当想当银匠了？”
李百福说：“有啥不能的？现在让放开搞活哩。”
李有福称李百福父亲为大爸，是按庄里亲房房份排位叫的。李有福说：“你咋尽想些歪门邪道？你惹下的事公社里正找你哩，你还想着这些！”
李百福若无其事地问：“惹下啥事了？”
李有福蹲下身悄声说：“你把地划到户里，公社知道后追问的哩。”
李百福说：“那有啥？分到户是迟早的事，我先走一步，让社员早一天吃上白米细面，有啥不好？”
李有福说：“你真个是一根筋，去年划地时我死命上挡你，你不管，把我这个书记说的话当放屁的哩。按庄里的房份，你是我老哥，我也不好再挡你，给你使脸色。现在好，公社知道了，叫你去公社一趟，看你给人家领导咋说恰。我要在喇叭上喝你，又怕庄里人听到公社叫你，问起我叫你啥事情不好说，现在我来正式通知你，公社叫你哩。”
李百福漫不经心地包裹着那些家当，猛抬头问李有福：“你知道远近哪家有杀猪的没？”
李有福一头雾水，呆痴着眼问：“你问这做啥？”
李百福包扎好家当放在一旁，瞟了一眼李有福：“给遂顺用，你知道，遂顺结婚都六七年了，还没个一男半女，去年前半年到县城老中医跟前看了，那老中医给取了无数的中药，让遂顺吃这补那，遂顺这半年气色好多了，我想再加把劲。听庄里人说猪腰子能补肾，我想去公社的时候，顺便打听着给买一付猪腰子，让遂顺补补。”
李有福听明白了后说：“这个一时半刹哪里能弄上？猪腰子都在过节过年杀猪时才能碰上，现在去哪里弄？……不过……你要到公社去，要经过下川里，你到那里顺便打听打听，川里人眼光活泛，说不定现在有卖猪肉的人那里有。”
李百福点着头，手拿着包着的家当，站起身说：“我去公社，顺便打听打听。”
李有福也站起身说：“你去公社好好说，公社领导若要批评你，别犟嘴，低头听着；若要让你把地原划到组里，你也答应下来，那容易，把户挨户、地挨地的人划到一个组里去，再别尽干傻事。”
李百福把包裹的家当放进小木箱，转身和李有福出了院门。俩人分开时，李百福停住脚步说：“你说的叫我吃回头草的事我不会干，明年恐怕地都要划到户里了，为啥？因为社员欢迎，能多打粮食。”
李有福诧异地瞪了一眼李百福，没好气地骂道：“你就是个愣争子，二百五，吃了苦你还没把祸招醒！”
俩人各自分手。
李百福走了一段村道下山，公社离他们村只有七八里路程，下了山，来到川里，时间还早，李百福沿川碰到人一路打听哪里有杀猪的人，问了六七个人，都说不知道。到了马河村口，李百福看到村口有个抱孩子的女人，看上去五十来岁，李百福上前问：“麻烦，打听一下，你们这附近有杀猪的没？”
那女人打量了一下李百福问：“你问杀猪的做啥？”
李百福说：“买个猪腰子，当药用。”
女人低声说：“我们庄里有个偷着杀猪的，转乡儿杀的哩，杀完都把猪下水提到了屋里，多一天炒的吃的哩，半庄的香味，惹得娃娃馋得都跑到人家门上去闻哩。你去那家看有没。”
女人还给李百福指了那杀猪人的住处。李百福按那女人指的巷道，进了这个村，打听到了杀猪的人家，向人家说明了自己买猪腰子的用意和原委。杀猪人穿着油光发亮的裤子，满口答应。杀猪人找了半节细麻绳出屋去，一会儿进来提着一副用麻绳扎着的猪腰子。李百福问：“多少钱？”
杀猪人说：“给三块钱算了。记着，煮之前把腰子上的一根骚筋提离，取干净，煮熟蘸着醋吃，要不骚的不能吃。别煮得太老，要不柔得咬不动。”
李百福记下，付了钱，提着腰子往公社赶。
来到公社，问了领导的房子，李百福推开虚掩着的门进去，公社书记魏智发仰靠在椅子上，翘着腿正在看报，右脚的脚尖不停地摇晃。听到有人进来，魏智发挪开报纸，看到李百福提着一对猪腰子站在房子中间，诧异地问：“你谁？干啥的？”
李百福说：“我叫李百福，李枣大队李家庄的。”
魏智发一下子抬起身，放下报纸，诧异中瞪大眼睛说：“哦？你就是李百福？你能得很，胆子大得很，你咋就把地全划到私人户里了？谁叫你偷着这样搞的？”
说完盯着李百福提着的猪腰子眨眼，那猪腰子在垂吊的麻绳上打转。
李百福听着公社书记连着发问，嘿嘿笑了一下说：“没，没人叫这样弄，是我自己觉着这样弄比划到组里更省事，少麻烦，社员更上心，积极性更高。”
魏智发燥红着脸说：“哼，你简直胆大包天，胡日球鬼！搞责任制是分组，公社才在试点试验阶段，不敢大张旗鼓地全公社搞，你一个生产队一码子弄到底，直接把地分到了户里，你吃了豹子胆了？谁让你瞒着上面这样搞的，谁指使你这样搞的？”
李百福软言软语说：“没人指使，就是觉着这样弄比分到组里效果好。去年秋收，各家各户都要多收一两千斤的粮食；今年我们队家家户户把地深翻了两次，家家掏空了圈坑，把粪送到了地里埋好，春首上散了粪，苗出齐时锄了草。大家热情很高，也很齐心，如果有两场透雨，今年小麦丰收不成问题。”
魏智发没好气地说：“你别给我说这些，我问的是公社没叫你分田到户，谁让你这样搞？你是想祸害公社，让公社犯错还是咋的？早就听说你过去爱日求鬼，满脑子的不务正业，搞邪门歪道，现在听到风声变了，又脑瓜子活泛了，手痒人了？提着个猪腰子，啥意思？恶心人来了？”
李百福连忙解释说：“不是、不是的，这是我顺便给娃娃买的，治病用的。”
魏智发不自觉地又瞄了一眼猪腰子：“我给你说，划地的事，公社还拿不准，上面的政策咋说，还不知道，现在只是个试验。回去以后，马上把地收回，划成组，到底咋弄，等公社通知。”
李百福急忙说：“这恐怕不好弄，魏书记。已经划到了户里，家家出了十二分的力，操了十二分的心，麦苗比过去出得齐，长得好，如果雨水合节，收成肯定比过去好，再重新划成组，家家肯定不愿意。”
魏智发说：“这我不管，谁叫你划到户的？公社开会安排是划组试点，你是开了会的，你们的大队书记李有福难道没阻拦你？”
李百福说：“拦了，是我硬偷着弄的。”
魏智发气得站起身，怒目圆睁：“你的胆子也太大了！谁给你这么大的胆？”
李百福看了看愤怒的魏智发，提着猪腰子转身往外走，扔下一句：“共产党，龙千里，是他们让这样搞的！”
魏智发愣怔地站在桌后，呆呆地看着李百福出了房子门。
李百福出了办公室，走出公社大院，在供销商店里买了两柱火柴，又在商店的营业员那要了两个旧酒瓶，灌了一斤煤油一斤醋又往回赶。龙千里给他的那一百五十元钱，他捏得很紧，没敢大花，除了给遂顺取药、买韭菜葱和鸡蛋豌豆，再没动过。现在他身上还有五六十块钱，留着紧要时用。老中医说的让遂顺多吃豆类，黄豆豌豆家里还有一点，至于让买驴鞭的事，李百福打听着庄里和附近村上有没有人去陇北的，一直没打听到，花钱专门去一趟陇北找驴鞭，也太花费了。前不久，他听庄里的人说吃猪腰子能补肾，今天幸好给打听买上了，拿回去按杀猪人说的煮了，让遂顺蘸着醋吃，要不真的像杀猪人说的腥骚得不能吃。
一路上，李百福一手提着煤油瓶和醋瓶，一手提着猪腰子，回想着刚才和公社书记不爽快的对话。他被魏智发激怒，临出门时甩出了一句压在心底的话，那可是被逼说出来的，他本不想说出老联手名字的，可一看到魏智发那样盛气凌人的神态，话赶话，没办法，说出来了。看球你咋想去哩，都啥时候了，还抱着过去训人吓人的那一套，站在节骨眼上捉摸政策风向，拿老百姓的死活赌个人前程，都是些啥人，良心让狗吃了？李百福一路上胡思乱想着到了家里。
一回到家，遂顺就从屋里出来，撇头就问：“你到公社去咋说了？”
李百福斜了一眼遂顺，没搭理来到上房，把醋瓶煤油瓶放到桌上，手中提着猪腰子给坐在炕上的遂顺娘说：“把这腰子放到凉水里泡一泡，洗净把上面的骚筋取离，煮了让遂顺蘸着醋下馍馍吃。”
遂顺娘看了看猪腰子，又看了一眼李百福，会意地下炕，接过猪腰子去了厨房。遂顺看着他娘提着腰子出去了，问他大：“你买这做啥？白花钱的。”
李百福说：“这东西好，能补肾，你吃上有好处。”
遂顺说：“大，你别再费心了，这些年为了根巧已花了不少钱，拉的烂账还没还清，结果瞎起了个鸡叫唤，不是根巧的病。现在又在我身上花钱，我想了，白扔钱哩，我的那病是治不好的病，根完了。”
李百福猛地朝遂顺脸上吐了口唾沫：“放你的屁！亏你先人呀！把臭嘴闭上！你知道不得好？这半年你不看你容颜正多了？精神好多了？干活有了股子力气了？我都能看出来，你没搁出来？根巧也没搁出来？”
遂顺擦了一下脸，再没敢出声。遂顺在他大面前算是听话的，他大发起火来不敢顶嘴。李百福随后变了语气说：“我没泄气，你泄啥气？人家有十几年不生养的人后来抱养一个娃娃，不是把娃养下了？你记住，我不死心你更不能死心，听着了没？”
遂顺点着头，低声问：“公社咋说了？”
李百福瞟了一眼遂顺：“你问这做啥？”
遂顺坐在炕沿上说：“你跟有福叔说话的时候，我在屋里听着了，说公社叫你问划地的事哩，到底咋说了？”
李百福说：“没啥大事，就是问我为啥不把地划到组直接划到户里了，让重新划到组里。”
遂顺急忙说：“那咋弄？这么些日子大家都把心思用在了地里，各人有各人用的心思、出的力，原划成组哪家愿意干？打锤骂仗吵风酸了。再说，划到户里家家干劲多大？少了多少麻烦？人与人之间和睦相处，客气照应；划到组里相互测猜抱怨，嫌这嫌那，出工多少，出力多少不成了嫌弹的原由？时间长了给能弄成？”
李百福说：“这么说你也愿意划到户？”
遂顺说：“那当然，全庄没一个不同意的，这你从家家上屲干活、地里长出的庄稼就能看出来。”
李百福说：“我跟大家一样，这叫理通人气顺，事通心齐整。这些事你别管，早些把病看好，把身子养好了，迟早有个一男半女，这是咱们家的大事。等今年麦子成了，粜上些粮食，把烂账还上些，日子就慢慢好过了。”
遂顺不解地问：“这么些年粮食一直不够吃，粜粮食做啥？”
李百福说：“十几亩地的麦子打下来一家儿一年给能吃上？不粜些出去还烂账，放到屋里等虫蛀喂老鼠吗？”
遂顺说：“你知道今年麦子咋成恰？”
李百福说：“今年春首上若下一场透雨，麦苗儿就嗖嗖地往上窜，赶立夏多少再下一场雨，麦子成不是难事。这叫人随天意，天遂人愿。咱们这里十年九旱，我看是背了天时地利人情哩，多少年说啥吃饱穿暖有钱花了，脑子里会冒出封建主义思想了，尽瞎扯！现在形势开始变了，上面让老百姓吃饱肚子，是顺天顺地顺民心的事。你看去年秋播，家家户户心思全用在了地里，干劲多大？热情多高？费了心出了力，老天爷也会开眼让百姓人吃口饱饭的。”
遂顺没想到他大还有这样一番顺天应人、法从自然的朴素思想，这让他有些明白了他大为啥从前被有些人看不顺眼，总是不放弃他的行为与想法，你说任你说，想法还是那想法，捣腾着老想让社员在年底多分一点红，多分一点油盐酱醋火柴钱。
遂顺回到自己屋里，躺在炕上，顺手拾起一本药书翻看起来，想着他大让他吃猪腰子补身子的事情，他隐隐中又想起缠绕在心间的那个梦，梦中那老汉摸他裤裆的情景又浮现在眼前。他觉得他大与十多年前梦中的那老汉在较劲，那猪腰子能顶用吗？他大在现实中正在修补他小时的那个荒唐过失的行为，而梦中的老汉却不想让他和他大了却那个多年难以实现的愿，但愿他大用现实的梦能修补好十几年前的那个可恶的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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