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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0 遂顺殒命


清明过后,地气开始往上泛,野草已长出五六瓣新芽,爬满地埂崖畔;阳光洒满整个高原,黄土地上映衬着三三两两忙碌的身影;清风拂弄着老树,树梢不停地在山梁上摆动。小顺一大早来到剪子湾,开始实施他的种树计划。小顺从县城分两次背来了两大捆花椒苗子,一卷塑料薄膜和一袋尿素。他请庄里帮忙种花椒的四个人,早早地来到了剪子湾。小顺选剪子湾的地块种树,是因了这里的地块到上午九点左右才能见到太阳,到下午五点过后,太阳已被对面的山梁遮挡,花椒树在饱受了七八个小时的曝晒后,能尽早调适温度,加上地气开始降温,土壤开始聚集湿气和水分,为整个一晚上的积存湿度提供保障,这对花椒树的自我调节与生长能起到关键作用。

小顺选的树种是大红袍,大红袍不但耐旱,而且颗粒饱满、穗大,色泽鲜红透亮,产量也高。小顺在地块上按三米的行距,三米的株距用铁锨做着标记。其他人按小顺做的标记挖着树坑,到树坑挖到一定深度,帮忙的人叫小顺来看。

小顺走过去从衣袋里掏出卷尺,先量直径,后量深度,然后交代,直径再扩一点,深度再挖三十公分。待两个人扩了树坑直径和深度后,小顺把最上面挖出的肥土活土拌了两三把尿素,拌完给树坑撂了几锨,然后拿着花椒苗放到树坑中央,让帮忙的人往下撂了几锨拌过尿素的肥土,小顺把树苗往上提了提,抖了抖,然后伸下腿用脚踩了踩,后叫人撂上土,轻轻踩一踩。小顺从崖畔和地埂上拔了些干草,捂在树苗周围,剪了小两块塑料薄膜,开了口覆盖在干草上面,用土压好,再做好树圈。小顺让四个栽花椒苗的人,就按他示范的这样搞。帮忙的人问为啥要这样弄,小顺给四个人解释说:“树坑挖七八十公分是让主根和根茎扎得深一点,保证主根旺盛的生命力和侧根向下生长。树坑的直径大一点,主要是保证树周围湿度大一点,能为树多提供水分和养料,保证侧根根系松软和扩展,多吸收水分。捂上干草和塑料薄膜,主要是防晒,防水分蒸发,增加湿度,提高温度,保证树苗周围的生长环境,确保成活率。”

帮忙的人说:“这可长见识了,小顺上过大学,念书人想的就是跟咱们不一样。咱们以前栽上几棵杏树,挖个坑,树苗往下一塞,土一埋,再不管,哪里这么详细细致,这么多讲究。”

小顺说:“我上大学时,就学的这专业。你们那是粗放型的,现在可不能那样搞,你们可要按我示范的这样,按这方法和要求来栽。我不会让你们白帮忙,每人一天五块钱,按上班人的工资给你们发钱。”

四个人哈哈笑着说,这大好事,既长了知识,还能挣到钱,两全其美。

快到中午时分,根巧一手提着个大瓦罐,一手提着伴笼,来到了地里。小顺看到嫂子送中午饭来了,很是诧异和感动。庄里人看到根巧后,都笑着说还管中午饭,这忙帮得可实在划算。几个人停下了手,根巧来到几个人跟前,把眼前的虚土往瓷实里踩了踩,放下瓦罐和伴笼说:“你们饿了没?我紧赶着做都到这时候了,连赶来趁热吃。”

小顺感激地说:“我没说要往来送饭的,把你又连累上来了,屋里那么忙。”

根巧说:“一个屋里哪里有闲的功夫?一天到晚都在忙。你们这是大忙,忙正事;我那是白忙,瞎忙,连赶来吃。”

根巧从伴笼里取出烙的气饦儿,每人一个,递了筷子,端出两大铁碗热焖洋芋疙瘩,又从伴笼里取出几个空碗,从瓦罐里倒上浆水拌汤,端给几个人。几个人围着焖洋芋开始吃起来。根巧看到地里栽下的树苗,走过去,一棵一棵地去看。地里已栽下了一排排的花椒树,树对树,行对行,甚是整齐。

根巧走过来说:“你们栽得还整齐,树底下铺塑料纸是做啥用的?”

小顺说:“那是防晒、保湿、保温用的,防地下面的水分蒸发。”

根巧说:“你们的这栽法还新鲜,啥时就栽完了?”

小顺说:“两亩地,大概三四天。”

根巧说:“三四天还快,我还以为要十天半个月哩。那好,我就给你们送三四天吃的,就送中午一顿。”

小顺急忙站起身说:“千万再不敢送了,就这一顿,到此为止。屋里的事一大堆,你还要侍候我哥,照看大宝二宝,再别送了,我给屋里没说,就怕屋里送吃的。你那么忙,这一上一下,要耽搁两个多小时哩,太麻烦你花时间了。”

根巧笑了一下说:“也没啥麻烦的,你哥也能下炕上厕所了,就给他端个饭,洗个衣裳啥的,山上人也不怕跑个路。”

当着庄里人的面,小顺再不好说啥。一个爱说笑话的庄里人故意挑逗根巧说:“你爬一架山上来,怕是专门看小顺来的吧?怪不得不嫌麻烦,心里那么热火。”

根巧看了一眼小顺,小顺的脸刷地一下子地就发起烧来。根巧捉了一把土,赶过去往那说话人的领口灌,那说话人起身笑着跑了,根巧把土撇向那说话人,说话人用胳臂挡了一下说:“兄弟耍嫂子,加耍子带老实;嫂子惹兄弟,越惹越憋不住。”

根巧又抓起一把土,追着去打,说话人赶紧跑得远远的,其他人也都哄笑起来。几个人吃完饭,根巧收拾了碗筷,提上伴笼下山去了。

过了整个夏天,小顺栽种的花椒树成活率在百分之八十五以上。墨绿色的树叶挂满枝头,侧芽已长到了一尺多快两尺。小顺想,到秋后,没有成活的树再进行补栽。

李百福到小顺栽种的花椒地里去了两次,一次是树栽完后,他独自上去了一趟。看到剪子弯里,只有小顺栽种的几块台田里,树苗整齐有序地排列着。李百福进到地里,凑近看了一下,觉得有点不一样,看到每棵树苗根部都覆盖着白花花的塑料薄膜,塑料薄膜反面挂满水珠儿,水珠在阳光的映照下,发着晶莹的光。他蹲下身,刨开塑料纸,下面覆盖着一层湿柔的野草,拨开野草,土壤潮湿温热。李百福伸手向下又刨了几下,越到下面,土壤越湿漉漉的,他刨回土抚平,盖好野草,用土压好塑料薄膜,拍了拍手上的湿土,站起身,望着每棵树根下面透着白光的塑料薄膜,心里想,小顺这娃还真有办法,脑瓜子灵着哩,看来把这娃看走眼了,倒是个干事的料。到夏至前,李百福私下又去了一趟山上,看到满园花椒树枝繁叶茂,侧枝都长过了两尺多,侧枝上已长出了三四个枝桠,椒叶绿油油地在轻风中抖动,李百福心里温暖,也放心了许多。李百福操着心,他怕小顺一猛之心,凭一股子热劲,花上钱和心思,荒了一年的地,白忙乎一场不说,开春到夏,花椒树活不了几棵,那不就弄出了笑话,惹人戳脊梁骨?如今在整个剪子湾,除了一弯的小麦,唯有小顺栽种的花椒树,在几块台田里与众不同地长着。

李百福曾不信服地凑到一棵花椒树前,用手抚弄着侧枝和枝桠;又蹲下身,伸手掐了掐主干树皮,掐破的树皮嫩绿光滑,主干木质细白鲜亮。李百福抚弄好掐破的树皮,抓了一把土,朝掐破的树皮上捏了捏,站起身,看了看一弯层层的小麦,心里妥贴地下了山。

过了夏,李百福让遂顺娘去新院给土炕出汗。所谓出汗,就是给新盘的土炕除潮,放上热炕,炕面上铺上麦衣拔潮,连放十天半个月的热炕,把潮湿气驱赶出来,然后才能住人。李百福已为新炕订做了新竹席,待竹席来了,选个日子给新院进火,遂顺根巧一家就能搬进去住了。

李百福到川里的土产商店买了锅碗盆铲勺和水桶,一应都是新的,又磨了四袋小麦,到新院进火前,让根巧都搬过去。在李百福心里,不管遂顺是咋样的人,如今变成了啥样子,说到底那是自己的后人,分家搬新院不能让庄里说他心硬太炎凉,没有了当大汉的样。再说,根巧进了李家门,十几年来没少受苦和委屈,不能让根巧感到寒酸亏了她。一切准备周全后,李百福在吃完晚饭后,等根巧洗完了锅,叫来了遂顺和根巧。遂顺半躬着腰,来到上房,坐在个小凳子上,根巧进屋后,屁股靠在炕沿上,遂顺娘坐在炕上给大宝纳着鞋底。

李百福干咳了两声说:“过了夏了,新院晾干了,你娘给新炕也出了汗,现在都干了,炕席儿也买上了。我问了阴阳入烟进火的日子,老历九月初八。锅上使的都给你们买的新的,新面给你们磨了四袋子,剩下的小麦还有五千来斤,玉米八千来斤不到九千斤,各一半,迟早你们拉过去。其他屋里的东西要啥拿啥,我们缺了慢慢再添补。”

遂顺低着头没有说话,根巧哇地一声突然哭起来。李百福惊得睁大眼睛看着根巧,遂顺娘停下了手中的活呆呆地看着。

李百福惊异地问:“你觉得这样不公平,亏待了你?”

根巧恓惶难耐,哭声哇哇地说:“大,我不想出去,这么些年我们在一搭团惯了,现在你让我们出去,不要了,我哪里做得不对的,你说,我改;遂顺做错了的,你多担待些,让他改,他毕竟是你的大后人。你现在把我们分出去,让我们咋过?遂顺身子落了毛病,以后连个重活不能干,一晚上呻唤着老叫唤腰酸小肚子疼,腰抽着抬不起来,以后叫我们咋过恰?”

李百福低沉着声音说:“根巧,你自进了李家门,吃了不少苦,受了不少委屈,这我跟你娘心里一清二楚。分开过也是为了你好,你以后就少操一分心,少许多麻烦,也少了家庭矛盾。”

根巧说:“有啥麻烦,有啥矛盾?我不怕麻烦!有啥事,我压着忍着不喘就是了。”

李百福说:“那咋能行?你吃苦受累这么些年,我和你娘都看在眼里。再说,树长大了总要分杈,人成家了总得另过,裏到一搭,惹是生非,多添许多麻烦。以前你就是想分,我也没力成,那么艰难穷困,哪里能给你们盖起个新院新房?连吃上顿没下顿都没处去挖抓。现在日子好过多了,有力成给你们盖新院了。至于你说的遂顺落了毛病,那也没办法,那是天意,也是他的造化。立房那天,他不听劝,硬要上房调檩子去,偏偏跌下来绊的又是那地方,两次绊的都是老地方,你说这不是天意、他的造化,是啥?”

根巧带着哭腔说:“反正我不想出去,在老院里十几年惯了,新院在庄边上,一晚上光冷清。”

遂顺娘说:“有两个娃哩,有啥冷清的。你们不想搬,把那新院盖下做啥恰,钱花上?”

李百福问遂顺:“你坐在那蔫着不喘,想啥的哩?”

遂顺低着头说:“你们看着办,我啥样子能行。我反正成了半个废人了,照根巧的,根巧说咋弄就咋弄。”

李百福骂道:“你差成分的哩,成了半个废人。咋弄成半个废人的?从个人家身上寻原因。绊成那样了,要振作的活人哩,像男人家说的话吗?”

遂顺说:“我小肚子抽得腰都抬不起来,以后连个活不能做,咋活人?”

李百福说:“有病看病,少说丧气话!一家子人还要靠你养活哩,娃娃还那么小,有点磕碰,就泄气打退堂鼓,女人娃娃扔下谁养活恰?你还像个男人吗?”

遂顺自怨自艾地说:“把我弄成这样,成了药罐儿,咋养活女人娃娃?哪来的钱吃药看病?活成这样的人,还不如死了算了!”

李百福气得骂道:“你怕日你先人,你能说这话!你咋弄成这样的?我叫你弄成这样的?一个男人没一点担待。稍有一点不顺心,你就扎的死兆!你去死!我看着你去死!你看你这几年活成了啥人?阴不阴,阳不阳,光心眼儿多,把个屋里影响得成啥了?一家儿人要揣摩你的心事、看你的脸色行事,娃娃大汉没有了笑脸。你知道庄里人背地里咋说你的吗?废物!搬家的事就这样定了,九月初八,早些搬出去,我也一天少看些你阴阳不清的脸色。”

遂顺站起身,抽着腰想走,李百福止住说:“话没说完,咋恰?”

遂顺又坐下来,根巧一个劲的抹眼泪,越抹越恓惶惆怅。

遂顺娘解劝说:“你莫哭了,这搬家住新房是喜事高兴事,咋就弄得跟散伙了的一样。”

李百福说:“根巧你听话,跟上个丧门星的这,苦了你这多少年。你别操心,只要我还活着,屲上还能做动,我帮你,饿不死你们。搬过去了,缺这少那,你尽管过来取;屋里有啥事,你尽管喘一声,就跟以前一样。”

根巧哭腔连连嗯嗯地点着头,哽咽着说:“我舍不得离开你们,离开老院呀!”

说完,抹着泪走了出去。小顺呆呆地瞅着门头,半天说:“这弄了个啥事,好呐呐的事情弄成这样。出力不讨好!”

李百福拿过水烟瓶说:“就这事,回去睡觉!”

遂顺合衣躺在床上,头枕着双手,目光呆滞地盯着房梁。根巧从上房回到屋里后,看到遂顺灰暗没有表情的脸,背对遂顺靠在炕沿上,过了半天才说:“你说话咋那么冲人心,说的那话惹得大大生气。分了就分了,搬了就搬了,大大的心定了,迟早的事,修下新院,就是为了我们以后另过,你咋想的哩?”

遂顺没有言语,闭上眼睛想心事,根巧问了几声都没有问喘。根巧也赌气地上炕合衣睡了。

遂顺话越来越少,几乎与家里任何人没有言语,吃饭越来越少,一天也懒得惹大宝和二宝。他每天上午出去,到晚饭时才回来,一天就吃一顿饭。遂顺从家里出来后,来到屲上的一处崖畔上,一坐就是一天。他的脸色越来越难看,人也瘦了一圈,头发既长又凌乱,也板结得懒得去洗。他前前后后想着自己不如人窝囊的一生,以后的日子咋过,他已丧失了劳动力,也没有了男人那方面的兴趣,以后就是个弯腰抱肚,抱药罐儿的日子。想着那越来越不像人的日子,他心灰得要死。瞅着崖畔下沟边上的那棵老杏树发呆,遂顺一坐就是一整天。庄里上屲的人碰到他,问他坐在那看啥哩,遂顺面无表情,呆呆地说:“没看啥,出来转转。”

直到太阳西沉,晚霞把西边天际染红,他才慢慢回去。这样的重复呆坐,一直延续到搬家前一天的中午,一个庄里上屲的人,急匆匆地往庄里跑,一边跑一边吼叫着:“了不得了,遂顺上吊了!”

这一喊,惊动了全庄人,那上屲的人跑到李百福家门口大声说知了这事,李百福、遂顺娘、根巧惊慌地就往外跑。李百福跑到大门口止住遂顺娘说:“你不看娃,跑的去咋恰?”

遂顺娘收住脚停在大门口哇地一声哭开了。李百福和根巧,裏在庄里人里面就往庄外屲上跑。众人跑到遂顺常坐的崖畔上,往下一看,遂顺吊在那棵野长的老杏树下,裤子掉在脚腕上,下身只穿个裤衩,他是用自己的裤带上吊的。遂顺眼仁突出,口半张着,吐着半截舌头,脸肿胀得铁青;眼角、鼻孔和嘴角已爬满了苍蝇。

众人跑下去,几个人三脚两手把遂顺从树上放下来,平放在地埂旁,李有福俯下身听鼻息,另一个庄里人揣着脉,根巧已嚎啕着拍打着土地狂哭起来。李有福又低下头听了听遂顺的心脏,抬头望着李百福摇了摇头说:“身子凉的时间长了,没脉了。”

李百福转过脸问根巧:“他啥时候从屋里出来的?”

根巧没听见似的一个劲哭嚎,一个庄里人过去摇着根巧的肩膀问:“遂顺啥时出来的?”

根巧放低哭声说:“麻明儿出来的,这一晌麻明儿出来,一天不得见人,黑了才回来。”

李百福蹲下身,抬起右手去摸遂顺挣大凸出的眼睛,手挪开后,遂顺的眼还是睁着。李百福又试了两次,还是照样睁着。李百福这时流着老泪说:“狗娃,都是大大不对,不应该把你说得太重,可你咋能走这条路呀?这哪是一个男人家走的路呀?你现在走了这一步,就口合眼闭放心走吧,根巧和娃有我们一家儿照看哩,你别操心。”

李百福又用手合了一下遂顺的眼,遂顺的眼皮终于合上了。李百福又把遂顺的裤子提起穿好。

李有福半蹲着对李百福说:“要赶紧收拾准备后事哩,天气这么大,不敢耽搁。”

李百福坐在遂顺的尸体旁说:“你照看着安指,一应你照看着办。”

李有福站起身给在场的庄里人安排活儿:“大有到庄里去寻细椽搭棚棚儿,顺便寻看哪家有大塑料纸或帐棚借上,来顺揽上半包麦柴准备落草用,喜善寻上个碎桌子当供桌,我去寻王木匠联系做棺材的事。根巧,根巧……”

根巧还在一旁哭吼,李有福对根巧说:“根巧,别哭了,这时候不是哭的时候,一应收拾好了,殓棺了你放展哭。你赶紧去,提上来一桶水,把脸盆儿和毛巾拿上,把遂顺的脸上各处擦得净净的。下来时遂顺脸上爬满了苍蝇,天气这么大,一阵儿眼睛、鼻子、口上蛆就生出来了。”

根巧止住了哭声,爬起身快步离开。

李百福给李有福说:“你下去到小卖部买上两三瓶酒,再买上十张黄纸,就捎上来,我给凉身子。你叫何阴阳看个日子,叫看近些,天气大,放不住。”

李有福站起身说:“我知道,亡人奔土如奔金。”

说完引上人走了,留下李百福和另一个庄里年龄大一点的人守着遂顺的灵。李百福拔了些地埂上的狗尾草和臭毫毫草,苫在遂顺脸上,用剩余的草替遂顺扇挡着周围乱飞的苍蝇。

遂顺是非正常上吊死亡的,而且年龄又轻,按乡随讲究,尸体是绝对不能进庄入户的,只能将灵堂临时搭在屲上,由亲近人白天黑夜值守。根巧一路昏昏沉沉,流着泪快步往家里走。遂顺娘站在大门口焦急等待张望着,看到根巧满面泪水跌跌撞撞地走来,知道事情瞎了。根巧一进院门哇地一声哭开,再也收刹不住;遂顺娘拖着大宝二宝进到院子,垮坐在当院,捶胸拍地放出声来哭吼。隔壁邻居听到哭喊声,惊得过来探听解劝。婆婆媳妇子放出声来哭叫,一个为半道失去大后人,老年丧子,哭得撕心裂肺;一个为中途失了丈夫,掉下她成了寡妇,留下年幼的孩子,吼得肝肠寸断。劝解的邻居女人们也陪着流泪抹鼻涕。直到李有福怀里抱着几瓶酒,手里捏着一卷黄纸与何阴阳进了院门,两个人还哭嚎着。

李有福提了一下声音问根巧:“你咋还在这里磨着?安指的让你提上水给遂顺去擦脸,你咋还没去?”

根巧像是猛醒过来,止住了哭泣,到自己屋里拿了脸盆毛巾,到厨房里提了半桶水,快步走出了院门。

李有福朝根巧的背影喊道:“擦完身上了,回来把遂顺的衣裳寻到手跟前,到时候抱的山上去,要壮木头哩。”

这一带把棺材叫木头或叫寿木,遂顺年纪小,不能叫寿木,六十岁以上过世了才能叫寿木,因此李有福把棺木叫木头。遂顺娘还在哭叫着,李有福上前扶起遂顺娘说:“嫂子,哭两声就对了,人已经走了,还要往活人脸上看哩,你这样把身子一下子弄垮了咋活恰?走,到屋里还有正事哩,阴阳还要问遂顺的生辰八字看日子打坟下葬哩。”

遂顺娘止住哭声,顺从地来到上房,听从阴阳的问话与安排。李有福给阴阳交代了两句,又往山上赶,去凉遂顺的身子。

小顺是得到庄里人的捎话,下午赶到家里的。小顺下了车,一路小跑过了山路村道,赴进院里。听院里帮忙的人说,他哥的灵还在山上,小顺眼里含着泪又往山上赶。小顺赶到山上,扑倒在已搭起的简易灵堂前,口里哭叫着哥哥嚎啕大哭起来。哭了一阵,庄里人拉起小顺,让他跪在一旁守灵。

遂顺是第三天的凌晨五点半起灵,六点半下葬的,坟在不远的另一块自家的自留地里。葬完了遂顺,庄里人各自回去了,李百福让帮忙的女人烧的菜,调的凉菜,大部分人没有吃,大家都觉得这种事不宜再凑热闹,毕竟李百福老年丧子,是人生三大悲事中极其悲伤的事情。

鉴于自家人有服,不能进别人家门,李百福让庄里帮忙的女人,一家一家的排门给帮忙和行过人情的庄里人端菜送馍,表达谢意。

到烧复三纸的时候,按讲究要在晚上十二点前去烧纸,女人不能到坟上去。小顺说他一个人去,李百福说一个人走夜路,野屲上他不放心。于是,李百福请了李有福与何阴阳,让李有福与何阴阳陪小顺去,拿上三牲把土地谢了。李有福又叫上自己的二后人永禄,四个人一同上山,拿了个手电筒,摸夜路烧了复三纸,谢了土地。

根巧悲伤过后,开始收拾忙了几天没有打扫的屋里,她抱着遂顺盖过的被子褥子去晾晒,准备过了这阵子去拆洗。把被子褥子搭在院子的铁丝上,回到屋里揭毡时,根巧发现铺过褥子的地方放着一张对折的一页信纸。她拿起信纸展开一看,是遂顺写的,上面写着:

大、娘:

我对不住你们,这一生活得很吃力、窝囊,以后活着会更窝囊、没人样,成了家里和根巧的负担拖累。我已丧失了劳动能力,没力成养活女人娃娃了,也再不想和废人一样拖根巧的后腿。此生再无力气报答大和娘的养育之恩,待来生加倍报答吧。

根巧:对不住你了,我走了。自从我们相爱到结婚,十几年来,没有给你带来啥幸福,反倒给你带来的是无尽的痛苦和灾难。我已成了废人,病不得好了,我清楚,下身完了,咋能治好缓好?后半辈子抱药罐弯腰抱肚子的日子,我不想过,也不想让你和屋里人看到我不成人的样子,白扔钱。再说,哪来的钱往废人身上扔?我不想后半辈子成了你的拖累。你还年轻,我走了以后,你带上二宝另寻人家嫁了,去过你的日子。大宝留给大大和娘,给他们作伴儿。

小顺:哥对不住你,照顾好大和娘与大宝。活成我这样的人真没意思……

根巧看完信哇地一声哭开了,嘴里边哭边说:

“把你个没良心的,心瞎的,说走就走了,扔下我和娃娃咋活恰。你把我扔到半道上,你活不下去了,一甩手走了,让我和娃娃以后咋过恰……”

根巧的哭声惊动了她娘和小顺,两个人同时跑过来,询问根巧。根巧抹着泪,把一页信纸交给小顺,小顺接过信纸细看,看完后说:

“嫂子,你别再伤心恓惶了,我哥已经走了。他虽然说的不给屋里和你带来拖累,可他是个没责任感的男人。你放心,我哥走了,还有大大和娘,还有我,你别操心发愁,也别太惆怅以后的日子咋过。我哥心小,人蔫的没啥大出转,我栽花椒树,心里想着长大结花椒了,就是给你和娃娃推生活过日子的。”

婆婆也抹着泪说:

“你甭再哭了,事情已经跌下了,人也走了,我比你心里还难受苦怅,把我的心扒走了。我把他抓养那么大,他连最后看一眼我都没看。没了大后人,我比你心里还难受。你要往两个娃娃身上看,一天想着往大里抓养娃娃,你就难过恓惶慢些了,听娘话。”

根巧慢慢止住了哭声,开始打扫屋里,她娘和小顺退了出来。

人一过世就有了日子,算天数,像揭麻纸一般。活着的人为纪念亡人,从过世那天算起,逢七天必烧纸,转眼间七七四十九天断七纸就到。烧断七纸的时候,根巧是不能到坟里去的,断七与断妻同音,有忌讳和讲究。小顺赶在中午前来到屋里,去给他哥烧了断七纸。之前,小顺抽空请假,陪嫂子烧过头七二七三七纸。他哥过世的日子近,小顺不忍嫂子一个人去烧纸。

烧三七纸那天,嫂子拖着大宝,小顺背着二宝,来到他哥的坟前烧纸。嫂子哭得泪人一般,小顺劝说半天止不住,便拉起嫂子的胳膊往起扶。嫂子被拉起后,突然扑在小顺肩膀上痛哭不止,嫂子的手捶打着小顺的肩头,眼泪鼻涕流淌在小顺肩上,小顺一动不动地站着,任嫂子捶打。大宝拉着他娘的衣裳摇晃着,二宝“娘,娘”的叫着。

小顺为嫂子半道失去他哥痛心不已。百日纸之前,小顺每星期跑家里一趟,心里想着为家里减轻一下寂寞与痛苦。百日纸过后,根巧的内心平静了许多,一天忙着做这做那,到地里帮公公李百福掰玉米,绑玉米棒儿,绑好又往回担。担回来后,又忙着挂玉米棒棒晾晒。根巧一天尽找活干,淘洗了大宝二宝的衣裳和屋里的被子床单后,又把公公婆婆的被子床单全淘洗了,又要着把公公婆婆的衣裳也洗了,一天整理院子里的杂七杂八,这样不觉得一天就到了晚上。李百福把这一切看在眼里,他清楚,根巧这样一天没命地干,是为了减轻个人家心里的难受,这女人也是个苦命女人,才三十六七,就没了男人,这以后的日子还长得很,让她咋熬着过?

遂顺走了以后,李百福再没提及搬家的事,也不能再提了。李百福想,遂顺那瞎货可能想的是,搬过去他那样的身子养活不了一家子人,还要根巧侍候照看,常年抱药罐儿花钱,才在搬家的前一天寻了短见。那还有我,还有你娘和小顺哩,你怂就想不开轻生地走了,把女人娃娃扔下,这以后可咋整?李百福到了晚上时不时地在被筒里长声短叹,老伴抱怨说:“都怪你,把后人说那么重的话,逼着让分家搬出去。他本来就是个蔫文儿人,根巧绊了他跑了以后,半年不见人,来了你还给没好脸色好言语,他心里能好受?心里有话说不出来,憋在心里胡思乱想,不生出瞎念头?”

李百福睡在被窝里,盯着房梁说:“不是我说他太重,是他做事活人太过。你想过没有,自从检查出他有毛病以后,他的性情说话做事就慢慢变了,有了大宝以后,心里就一直捣腾着往瞎处想,和根巧骂仗过不去,他把根巧想瞎了,怀疑大宝不是他的,这由不得他,剜在心里了。”

老伴说:“我也觉着他变了,做啥没热劲,心里冷得很。”

李百福说:“他越这样想,越解不开疙瘩,个人家把个人逼上了那条路。这是他的命,也是天意。”

老伴叹着气,又流起泪来:“我咋就这么命苦,半路上把后人没了,老天爷咋就这么不待见人?”

李百福说:“这也是咱们的命。眼下留下的人咋办?根巧还那么年轻,还不到四十岁,让她一直守寡?”

老伴说:“那她能咋的,娃娃还那么小?她能忍心扔下不管走了?以前过世了男人的女人,还不都看在娃娃的脸面上死守着,把娃娃抓养大,熬到了老?”

李百福瞪了一眼老伴说:“你真个,现在啥年代了,还想着那老一套,哼,老死不改嫁,等着挣贞节牌坊恰?”

老伴问:“那咋办?”

李百福说:“遂顺走了快半年了,也没看出根巧有啥心思变化的,倒是比以前更勤快能做活了。搁着等着看。”

老伴说:“这怕就是她的心思,掏着做这做那,连你我的被子褥子衣裳都拆洗了,一年的活掏的做了了,一年纸一烧,她说要走,咋办?她掏的做活,怕是就为着堵咱们的嘴?”

李百福说:“到时候再说,睡。”

李百福拉了灯,胳膊缩进被窝,闭上了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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