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1章往事如烟
北平秋天的夜幕,在七点多钟已铺陈开来。
北锣鼓巷二十号四合院,院子内中央用一根长竹竿,顶着一盏电灯,昏黄光线透过蓝布罩子,将人影拉得忽长忽短。
新架设的电线沿着屋檐蜿蜒,末端垂落的灯泡在晚风中轻微晃动,映得院里那口两尺宽的紫铜大锅粼粼生光。
正房前的八仙桌围坐着十余人,铜锅里的清汤正翻涌着白浪。
羊肉片在沸水中一涮即卷,蘸了芝麻酱的瓷碗接连举起。
邻桌上的小铜锅也不甘寂寞,蒸腾的水汽与主桌连成一片,在电灯下织出朦胧的纱幕。
穿灰布长衫的老福建,夹起雪白的白菜帮子。
对着身旁穿布衫装的大傻说道
“这霜打过的白菜,比肉还鲜甜~”
西厢房下突然爆发出阵阵喧哗。
几个着短打的汉子赤膊划拳,手臂起落间惊飞了屋檐下的麻雀。
“五魁首啊!六六顺!”
划拳的声浪混着二锅头的醇香,惊得月亮都探出云层。
穿阴丹士林旗袍的乌小妹,提着酒壶给六爷倒酒。
碎花瓷碟里堆着的糖蒜,随着桌案震动滚落。
老豆腐在汤里吸饱汁水,海米香菇的鲜香,与韭菜花的咸香在空气里交融。
夜色渐浓,电灯却将这场秋夜宴照得愈发敞亮。
铜锅里的炭火明明灭灭,映着微醺的面庞与晶亮的眼眸。
有人哼起京戏片段,有人敲着竹筷应和。
和尚这桌,六爷做主位,和尚领着媳妇做次位。
乌老大挨着李秀莲坐在和尚对面。
少了半截左小腿的鸠红,坐在六爷对面。
六爷从铜锅里,捞出一筷子黄羊肉,伸着脖子,大口咀嚼。
被滚烫的羊肉,烫的直吸溜嘴的六爷,连忙喝一口白酒,漱漱口。
放下筷子的六爷,看着满桌子美味佳肴,想起从前的事。
“踏马的,这日子才像人过的。”
鸠红端着酒杯,与和尚乌老大碰了一杯酒,附和一嘴。
“您呐,有和尚这么一位胜似儿子的主,享福的日子在后头呢~”
六爷喝了一口酒,斜着眼睛,瞟了一眼和尚。
“少气点老子,爷就知足了~”
对于养老的事,六爷只字不提李秀莲。
这年头就这样,嫁出去的闺女,泼出去的水。
再说,乌老大也不是混黑道的料。
六爷把晚年幸福生活,全寄托在和尚身上。
没个镇住场子的接班人,他那么大产业,靠乌老大也守不住。
和尚压根不瞧六爷,他夹一筷子羊肉,在自己媳妇碗里。
乌老大小两口,假装没听见六爷的话,自顾自吃菜。
鸠红看着这一大家子,感觉倍儿有意思。
六爷边吃边回忆过去苦难的日子。
“老子小时候,日子甭提过的有多苦。”
他拿着筷子,指着满桌子美味佳肴。
“不怕你们几个小的笑话。”
“老子,长到十五岁之前,就没吃过荤腥。”
“踏马过年,顶多一块豆腐,外加一个咸鸭蛋,就打发了。”
几个小的,个吃个的,聆听六爷缅怀过去。
六爷从冒着蒸汽的铜锅,夹了一筷子野山笋。
“那时候穷的都踏马喝不起水。”
“整个村就一条饮水的河。”
“村里唯一,一口活水井,离我家,一里多地。”
说完几句话的六爷,开始品尝鲜笋。
嘴里哈着热气的六爷,环视一圈,看着自己闺女说话。
“你奶奶个子瘦瘦小小的一个人儿,还裹着小脚,压根就干不动活。”
“你爷爷,每天去城里做小工。”
“天不亮出发,大半夜才回家。”
和尚压根就不听六爷讲话,他趁着几人唠嗑的功夫,一筷子接一筷子,大口吃涮羊肉。
正在回忆的六爷,看见和尚跟没吃过饭的德行,他一筷子敲掉,和尚正从铜锅里夹肉的筷子,
“踏马的小犊子,那是老子放进去的肉。”
和尚一点都不恼火六爷敲他筷子。
他跟个没事人一样,夹一筷子爆炒腰花。
六爷没好气的看了一眼和尚,随即端起酒盅,独饮一杯。
六爷喝完一口酒,看着自己闺女,给乌老大夹肉的模样,腮帮子不自觉抖了一下,
鸠红看着别开生面的场景,他饶有兴致听着六爷的独白。
“打我记事起,家里的水缸从来没有满过。”
“我大姐,七八岁的人,每天拿个脸盆,从河里舀水,往家里送。”
六爷边吃边聊,眼神里全是落寞之情。
“记得有一回,我娘因为什么事儿,出去一趟。”
“到点了,我们姐弟几个,饿的嗷嗷叫唤。”
“当时我记得我大姐,顶多十来岁的模样。”
“她小小一个人儿,踩着板凳,在厨房里,给我们姐弟几个煮野菜汤。”
旁边一桌子的划拳声,慢慢压过六爷的独白。
已经陷入回忆里的六爷,自说自话。
和尚几人,时而碰杯,时而小声聊上两句。
六爷吃着自己最爱的爆三样,面上却没有一点高兴之情。
“那会我四弟饿急眼了,踩着小板凳,扒着灶台,就用手去抓,锅里的野菜汤。”
六爷嘴里咀嚼爆三样,看着热气腾腾的铜锅,双眼无神的说道。
“后来因为啥,老四那小子,被烫着了。”
“我大姐直接把光着屁股的老四,抱进水缸里。”
“那小子出了水缸,就疼的叫唤。”
“我大姐愣是让他呆在水缸里半天。”
“那小子,全身脏的都掉渣,就连尿尿,都在吃水缸里解决。”
和尚感觉吃饱了,放下筷子,拿起酒壶跟六爷碰了一杯。
一杯酒下肚后,和尚开始打一圈烟。
李秀莲跟乌小妹吃饱喝足后,打个招呼走回屋。
六爷嘴里叼着烟,揉着大光头,接着自说自话。
鸠红时不时跟乌老大碰杯。
“就这样,半缸水,我们也舍不得倒掉。”
“晚上我娘,还是用那半缸水煮面糊糊。”
“有时候,我娘做饭没水了,直接让我端着面盆,从屋后的死水塘里,舀一盆水。”
六爷想到自己屋后的水塘,苦笑一声。
“踏马的,那个死水塘,水绿的发光。”
“我娘天天在塘里洗尿布,塘里鸭子拉屎,我们姐弟几个,时不时往里撒尿。”
“就踏马这样,渴的受不住时,跟个牲口一样,趴在水塘边,直接开喝。”
鸠红喝完一口酒,冲着六爷回话。
“现在也好不到哪去儿去,乡下还踏马那样。”
“冬天上冻,口渴,直接掰断屋檐下的冰溜子舔。”
和尚弹了弹烟灰,看着二人聊过去。
鸠红跟六爷碰了一杯,接着说道。
“您几位没买过盐,都不知道官盐有多黑。”
“踏马的,为了杜绝私盐,抗战前,政府踏马让盐贩子,把盐用红色染料染红。”
“天一热,盐踏马都一股味。”
“有时候踏马盐用炭粉染色。”
“用那些盐煮汤,好好一锅汤,煮出来,不是红色,就是黑不溜秋的。”
国民政府为杜绝私盐,在沿海地区推行渔盐变色政策,通过添加炭粉、红土等物质将盐染色。
后来这一法子,被推行开来一段时间。
变色盐虽保障盐税收入,却因技术落后和忽视民生。
染色盐慢慢激化社会矛盾,引发百姓抗议,酿成重大死亡事故,最终被登记保证制度取代。
和尚闻言此话,跟几人碰了一杯酒,乐呵呵来了一句。
“这算啥?”
“小爷逃荒的时候,拿羊屎蛋子煮汤喝。”
“捡牛粪,加入野菜,晒牛粪饼吃。”
“生蛆的酱缸里,小爷帮人家挑蛆,然后拿蛆当零嘴子吃~”
和尚这桌,众人面色凝重,回忆往昔。
邻桌,众人只顾埋头进食,毫无言语。
起初,老福建几人尚在划拳饮酒,然而,一轮拳尚未划完,桌上的菜肴便已少了些许。
他们几人,即刻停止划拳饮酒,加入了争抢食物的行列。
半吊子仿若铁嘴铜牙,那滚烫的羊肉,他甚至连吹都不吹,便嘻嘻哈哈地塞入嘴中,咀嚼两下,直接吞咽入肚。
大傻冒,直接手持勺子和筷子,左右开弓,一勺子舀起虾仁,一筷子夹住涮羊肉。
老福建作为这一桌的长者,他还略微顾及形象,动作却丝毫不慢。
癞头,与乌老三争抢不过他人,急得站起身来,往自己碗里扒拉。
乌老三自恃有文化,放不下身段,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自己放入铜锅中的涮羊肉,被半吊子夹走。
桌上的菜肴随着时间的流逝,逐渐减少。
无计可施的乌老三端着碗,走到了他姐夫那桌。
四个大男人,看着端着碗、一脸委屈的乌老三,一个个面带微笑。
和尚拍了拍屁股下的长板凳,示意小舅子坐在自己身旁。
得到许可的乌老三,有些难为情,端着碗,坐到了他姐夫身边。
和尚将铜锅中翻滚的涮羊肉,夹起一筷子放入乌老三碗中。
小狼狗崽子,在桌子底下,偶尔叫上一声。
六爷犹如对待亲生儿子一般,每当狗崽子叫唤,他就会夹起一筷子羊肉,吹凉后,放在地上的碗里。
此时,猴崽子也跑来凑热闹,它顺着长板凳腿,爬到了和尚怀里。
和尚看着怀中的猴崽子,夹起一筷子鲜嫩的竹笋,放在它嘴边。
“儿子,尝尝~”
猴崽子伸出粉嫩的小手,接过笋块,送进嘴里。
北屋,书房。
被布置一番的书房,用两张黑檀屏风隔断。
一分为二的书房,北边一张两米长的罗汉床上,躺着拉虚脱的黄桃花。
乌小妹端着一碗热汤,坐在床边,照顾面色惨白的黄桃花。
“都是苦命人,放心,姐不会亏待你。”
坐在罗汉床上,盖着薄被子的黄桃花,张开嘴,喝着乌小妹喂的汤。
她一边喝汤一边泪流满面。
乌小妹喂完半碗汤,从口袋里掏出手帕,替黄桃花擦泪。
“以后咱家那位,就是你的天。”
“姐姐现在有身孕不方便,等你身子骨好些,主动点,甭让咱们男人,出去找野食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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