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
暴雨把空气里的棉絮似的灰都洗透了,天终于敞亮开来。蓝得发浅的天上浮着几朵懒懒散散的白云,就那么定定悬着,把光漫不经心地洒下来。
工友们攥着搪瓷盆往阳台挤,盆沿磕着栏杆“当啷”响。水从毛巾里拧出来,顺着栏杆往下滴,在灰扑扑的水泥地上砸出一小片一小片湿痕,很快又被风烘得发淡。走道拐角堆着几盆菊花,花瓣被暴雨打蔫了,黄的、白的瓣儿都耷拉着,却没完全败透,还剩点韧劲,在冷硬的水泥地间戳出几星零碎的暖。
对面那栋新修的大楼还裹着半旧的脚手架,露出的水泥墙泛着冷白的光,钢筋在阳光下闪着细弱的亮。听说过不了多久就要竣工,到时候这一片又要挤满找活干的人,连阳台的水龙头都要更挤些。
前几日悬在大伙儿心里的石头还没完全落地,都在为裁床的事揪着,有人夜里还在宿舍念叨“不知道他那手能不能好”。直到今早,有人在办公室门口撞见刘车管,他揣着裤兜,肩垮着脸拉得老长,说起裁床时语气里满是不屑,说老板早赔了笔钱,把人打发回了老家修养,话里话外没半分体谅,倒像是嫌裁床耽误了工厂的活。
风从阳台吹进来,带着点雨后的凉,吹得那几盆菊花的瓣儿又晃了晃。天是晴了,可空气里好像还飘着点没散的沉,跟那灰水泥地似的,看着敞亮,底下藏着的还是打工人才懂的细碎心事。
“足足给了两万块呢!”一谈起这事,刘车管还觉得很不服气,硬是赖在老幺车位旁边抱怨起来,“也是那小子运气好,否则老板还得叫他赔偿布料钱和误工费呢!这么多的订单,都给耽误了……”
老幺听得心里憋闷,逐渐加快了手上的动作,而刘车管浑然不知,仍是自顾自地说道:“不就丢了两根指头嘛,有什么大不了的。”
本来厂里的人对刘车管就没有多少好感,这下更是恨得牙痒痒。
“什么?辞职……老板你没开玩笑吧?”
还不到晌午,忽然办公室内的方向传来一阵嘈杂声,刘车管本就嗓子大,这会儿更是叫得几乎半个厂里的人都听见了。
大家非常默契地放缓动作,机器的鸣叫声减轻许多,这也导致办公室里的谈话也被众人听得一清二楚。
“你的问题导致员工出事……这事没得缓,赶紧收拾收拾就从宿舍搬出去吧!”隔着一张油亮光滑的办公桌,满脸严肃的老板没说多余的话,冷哼一声直接将人轰出办公室。
短短的一瞬,刘车管的嘴像是被浆糊黏住,所有的怨怪在瞧见玻璃板上反射出来的沧桑面孔时,全都化为了一道长叹。他从十七岁就在这制衣厂里,常年矜矜业业做事不说,偶尔还需要去讨好别人才能获得喘息。摸爬滚打数十年,等一头青丝多了几缕白发,才总算爬到车管的职位,现在一个小小的错误,居然就要被赶走,这简直荒唐至极……
前段时间送走裁床时内心闪过的窃喜与嘲讽,现如今都变成了巴掌正狠狠地扇着刘车管,他觉得胸口闷得厉害,想要与人倾诉几句,可这一路上从车间走过,大伙儿的眼神都直勾勾地看过来,没有同情与悲伤,只有满满的嘲弄之意。
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刘车管心知往日行事不端,如今连回看过去的勇气都没有了。直到,重新站在厂门口,瞧见那纸壳上依旧用粉笔写着几行招聘信息,似乎跟他当年到来时一模一样……
那道狼狈的身影趁着夜色,从厂里彻底搬走,屋子也空出了一间。
相比刘车管的黯然收场,老幺程何勇成为新车管这事可就有些惊奇了。
先是大伙儿一致认可他的能力,毕竟不是所有人都能弄懂大大小小的工序且不出错,后来就连食堂打饭的嬢嬢都知道,这人是个嘴甜可靠的。
当这话被厂长知晓后,他淡然回应:“既然如此,那就先干着吧……”
这厂里始终需要人帮忙管理的,至于是姓刘还是姓程,对他而言根本不重要。
得知消息的那天,老二和老三不知从哪里搞来一串噼里啪啦的红鞭炮,说是要好好地驱赶一下晦气,程禾霞和程为止也喜气洋洋地帮忙在宿舍墙上张贴了新海报,就连一成不变的灰黑色床铺和窗帘都被老幺媳妇更换成了舒适、养眼的翠绿色。
角落里大团大团的黄白菊花被养得极好,小小的空间里满是馨香气息。
“以后,这就是我们的家啦!”跟之前与大伙挤在同一间宿舍不同,作为新车管的老幺被分了一间小屋,一家三口总算是可以合伙过日子。
“趁年轻,我得给我幺女多存点嫁妆钱呢!”老幺上班期间,总爱在口头上念叨几句。
他做事肯下苦力,又很有耐心,每次新手遇到不懂的事也能回答得十分清楚,不像之前的老刘敷衍了事,厂里对程何勇的评价很高,工友也认可这份努力。
眼看要过年放假,老板还特意将其叫到办公室,让财务发了一笔奖金。
不多不少,正好是两万块!
不算厚实的一叠钞票,捏在手心里却沉得要命。老幺难免会想起裁床那张年轻的面孔,听说才刚过完二十七生日,那一场意外导致他的左手失去了劳动力,另外一只手还剩下几根指头,以后的数十年都得依靠它们过活。
纸张全是如血般鲜艳的颜色,却无法使得老幺高兴起来……
深夜,从黑乎乎的走道上经过,四周还隐隐传来细碎的聊天声,或许只有到了这个时刻,大伙儿才能找回一些生活的幸福感。
“咔哒”门被推开,又轻轻地落上锁。老幺先是去到用木藤编好的摇椅旁,用带着胡茬的脸轻轻贴在幺女程为止的脸颊,然后才声音沙哑地开口:“老婆,今天厂里发了奖金,有两万块呢!”
裴淑倚靠在床旁,,借着床头昏黄的灯盏对一本琼瑶小说看得正入迷,听说有钱拿先是喜悦,随后又表现得忧心忡忡。
“要不,这钱拿一部分……”夫妻俩异口同声,又很有默契地看着对方。
老幺眼角带着笑意地将裴淑揽在怀中,顾不得身上的灰尘,就将之前给的两万块奖金交到她手中,认真又感慨道:“这钱,我们留下一些就够了,其他的交给裁床的同乡帮忙带回去。”
“是啊,听说他才结婚没多久,孩子也还小呢。”说到这,裴淑忍不住看向摇椅,那厚实的被子里程为止睡得很香甜。
屋外刮起风,吹得窗帘呼呼作响,老幺起身去关好窗户,再蹑手蹑脚地躺回裴淑身旁,小声嘟囔道:“快过年了,总得给为为买身好看的衣服,再给侄儿侄女包几个大红包才行!”
裴淑“嗯”了声,不知是在回应裁床的事,还是指过节的安排。两人心里都清楚,如果不是裁床出了这事,车管的位置不会落在老幺头上。
不管是喜还是悲,一切都是命运使然吧……
次日一早,老幺去找到了裁床的同乡简单交流沟通后,那人许久没说话,最后只伸出手拍了拍老幺的肩膀道了一句“真够哥们儿!”
裴淑盘算了下,手头剩下的钱好歹能够一家人过个安生年,就连这过年的衣物也能再添置一身。
放假那天,她带着程为止,还特意叫上了程禾霞与老三媳妇一起去逛街。
与四川老家不同,广州的四季并不分明,枝叶始终不变颜色,好似过了炎夏就进入了冬日,这所谓的寒冬也是寡淡的厉害,丝毫没有烈风刮伤脸颊的凶狠。
程禾霞缩了缩脖子,身上依旧裹着一件从老家带出来的旧外套。老款的深褐色裤子加上一双旧单鞋边缘磨损得没了花纹,鞋带也被长期的摩擦弄得黑漆漆,像是才从垃圾桶捡拾回来,而堂妹程为止却整洁干净,一袭小套裙很是可爱,还涂了擦脸油,浑身香喷喷的。
似乎看到裴淑打量的目光,程禾霞抢先解释:“没事,还能穿呢。”
一旁的老三媳妇担忧过年人多,早早地去找理发店烫了个时兴的黄卷发,眉毛也拿炭笔涂得如山般厚重,一张略微外翻的嘴唇毫不在意地打断“小孩子有得穿就是了……我们家里人多,存的钱得给俊林读大学呢!”
“呵,这马上就要过年,你多多少少还是给霞妹买身抻敨的衣服,不然回家后别人问起恐怕要说你苛待了她呢……”裴淑半是打趣半是认真地看着老三媳妇,见她不说话,就直接带着程禾霞拐进一家新开的女装铺子。
那玲琅满目的服饰,配上灯光照得程禾霞有些发晕,甚至有些不知该作何是好,而一个穿着浅色毛衣,黑卷发慵懒地盘在头上的售货员走过来。
“呀,几位来得刚好,我们店里刚进了一批新货,绝对有能看上眼的……”售货员伸手一指,那墙上正挂着一件黑皮衣,底下若是搭配一些鲜亮的裤子,确实洋盘。
裴淑眼前一亮,她本就喜欢这些流行元素,当即就取了好几件衣服,然后拜托老三媳妇照看小程为止,自己掀开帘子去试衣服。
小程为止自来熟地摸着裙子看个不停,程禾霞倒是有些不好意思得很,售货员便主动热情招呼道:“靓妹你别怕,有什么喜欢的尽管试……”
“呵,说得好像能光试不买呢!”老三媳妇在一旁找了个位置坐下,把嘴一撇,语气弯酸得很,随后又扭头不耐烦地对程禾霞吐槽道:“厂里有好几个比你大的妹子,那不穿的衣服换下来都浪费了,你收拾收拾穿着也好看的,哪里还要花钱去买?”
说话间,老三媳妇扫见裴淑正试了件新的打底衫,上面还挂着标签——八十,小程为止也顺手抓起一顶绒毛帽子往脑袋上戴,丝毫没有扭捏与不安。
乖乖,这一家子可真是够奢侈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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