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高楼与矮屋
“小霞走了?!”
第二天一早,裴淑正拿着牙刷杯洗漱呢,身后却传来老幺急促的声音。
“也不知道去哪了,这三哥也是,咋个不早说,现在这都过去一晚上了,万一要是出点啥事……”
裴淑赶忙放稳杯子,朝老幺胳膊拍了下,皱眉说道:“别瞎说,小霞是个乖孩子,虽然平日里憨了点,可也不是个不知分寸的人,现在应该就在附近呢,咱们赶紧去找找。”
“我想也是。”老幺回过神,匆忙地从柜子里拿出一本相册,翻找出之前拍下的家庭合影,上头的程禾霞站在边缘,眼里有些愁意。
裴淑将照片拿过去,用手轻轻抚去上面沾着的一点绒尘,语气复杂道:“这孩子,怕是受了不少委屈吧。”
之前过年前,给她买的那件红色毛衣外套就没见穿过几回,每次都是拢着身被厂里那些大姑娘淘汰下来的衣服,就这样这样还遭人笑过。
“三哥三嫂,这青春期的小孩本来就心思敏感,我看,这回找回来,一定要好好地给她赔礼道歉才行。”等裴淑和老幺走到楼下的时候,老三和老二一家都在等着了,每个人的脸上都带着几分焦急。
原先嘴上没个把门的程老二,此时也难得开腔说了句公道话:“说来说去,还不是厂里那些人乱嚼舌根,要不然哪来这些冤枉事。”
被人说了一通的老三媳妇脸上红了一大片,可嘴上却不饶人:“宽是害,严是爱,我是她妈,还能做什么害她的事不成?”
“是啊,我们一家难道对她还不好,这段时间正是赶货的时候,非得要闹什么离家出走,一点也不知道体谅大人的辛苦……”老三卷着旱烟,吸了好几口,语气也沉得厉害。
就在一众人议论不断时,程为止悄悄拉了下裴淑的衣袖,提醒道:“妈妈,好晒啊。”
“噢,对了,我还得赶紧把你送到托管所呢。”反应过来后,裴淑赶紧拉着程为止往外走,没几步路又扭头对老幺叮嘱道:“小霞跟我一样,平时爱好看点小说和听点流行歌,你们就去附近的报刊杂志店看看,再不济就肯定是在唱片店里……”
老幺点头,暗自记了下来。
“妈妈,我昨天傍晚的时候还看到了霞姐的呢。”走到街边,裴淑给程为止买了杯豆浆和包子吃,没想到她却语出惊人地说道:“她还给了我这个。”
裴淑愣了下,帮程为止将豆浆拿稳,然后就看着她将书包放在地上,翻找了下,递过来一本有些破旧的字典。
“她还叫我要坚强,又说了几句其他的话,可我好像有些听不懂,后来霞姐也没有再继续说了。”
裴淑没说话,拿着字典翻开,里面是用红色水笔写的几个大字——“自由”。
很是用力,几乎要划破纸张。
所以,这就是她突然想要离家出走的理由吗?
裴淑微微勾起嘴角,随手将字典重新还给了程为止,故作轻松道:“给你就拿着吧,不过等你三爸三妈问起,就说不知道这件事哈。”
“为啥子,妈妈不是之前还很着急要帮忙找到霞姐吗?”程为止将字典放回书包,拿着包子啃了好几口,嘴角满是油脂,一双眼睛直直地看着裴淑,让她也不知道如何回应。
最后,裴淑敷衍地说道:“每个小孩在长大的过程中,都会有一次‘离家出走’的经历,什么时候想通了,你霞姐就会回来啦!”
对于这个答案,程为止还是懵懵懂懂,又忍不住想,难道自己以后也会像霞姐这样,逃离熟悉的家,去到另外一个地方吗?
意识到有可能要与爸爸妈妈分开,程为止的小心脏忽然猛地加快跳动起来,她隐隐感到不安,只能伸出手牵着裴淑,这样才稍微好受许多。
“好生吃饭,好生听话。”在托管所门口,裴淑将程为止交到老教师的手中,并与她挥手道别,那抹笑在阳光里透着一丝暖意,驱赶了“噩耗”带给程为止的不安。
课间休息,随着老教师的一句“先去洗手”,孩子们纷纷挤在水池前,程为止并没有着急而是站在后面,静静地观察着他们。
“欸,为为,你为什么不去洗手啊?”老教师端着几盘小点心放在了不远处的小桌上,瞧见了程为止还有些犹豫的样子,就主动拉着她去到水池旁。
没想到,下一刻,之前与程为止闹矛盾的小董忽然撇嘴说道:“她爸妈都是在厂里上班的,身上早就被牛仔裤浸入味了,哪里还能洗干净啊!”
“小董,别那么说。”老教师微皱眉头,叫着大伙儿赶紧洗完去吃东西。
“哼,本来就是啊,我妈妈说,你们厂里孩子的手,用漂白粉都洗不干净。”小董已经洗完了手,还故意甩着水珠,差点溅到程为止的身上。
程为止第一次觉得幼儿园的香皂是辣的,熏得她眼眶有些不舒服,眨巴了好几下才见好。
虽然这淡绿色膏体闻着是茉莉香,可拿手一搓却像针扎。她学着旁边小女孩的样子,两只手都搓了好几下,直到摊开手指再次检查,才后知后觉地看到,自己的指甲盖边缘确实还残留着一些顽固的蓝色印记,就像是蛛网般盘踞在此。
是因为早上爸爸放在凳子旁的版裤吗?还是说其他?程为止想起之前在厂里玩耍的场景,心里闷得厉害。
水龙头哗哗作响,程为止把洗得通红的手藏到背后。这一刻,她突然明白程禾霞离家前,为什么用板刷蘸着洗衣粉,发疯般刷洗那双十七岁的手,指甲缝里渗出的血色,在肥皂沫里映照得像是小小的海棠果。
同一抹夕阳正照在前往深圳的卧铺大巴上。
程禾霞蜷在最后一排,鼻腔里充斥着柴油味、汗酸味和某种物质腐烂后的甜腻感。出门前她跟人打探过,从新塘镇到深圳的巴车大概只需要5个小时,可这一路上车子走走停停,一直在招揽客人,愣是将时间延长了不少。
“咕咕咕——”
糟糕,早知道出门前就不喝那么多水了,程禾霞抿唇,微微弯腰将背包抱在怀里,勉强地深呼吸了几口气,想要将这种不适感给遗忘掉。
偏偏这时,前排两个光膀子的男人正用粤语高声谈笑,她隐隐听懂几个词:“用个摩托车就搞过去了,便宜,那个湖南妹……”其中还包括“发廊”这个词。
离家前,隔壁绣花厂的阿萍就是被“高薪招工”骗去发廊,三个月后寄回来的照片,穿着吊带裙,眼皮涂得发蓝,虽然表情是在笑,可眼神却瘆人得很。
程禾霞咬紧嘴唇,死死地攥住背包,就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一般,她尽量表现得冷静淡然,仿佛没有听懂那两人的对话。
车窗外,东莞的厂房像巨大的蜂巢,流水线的灯火二十四小时不休,淡漠又疏离。程禾霞有些触景生情,想起程为止曾仰头问过自己:“霞姐,深圳的楼顶上真的能摸到星星吗?”
或许吧,那个时候的程禾霞认为,高楼大厦直直地耸立在云端,伸手便可轻易接触到繁星,可如今却模糊地知晓了真相,原来那些楼是用来吞噬星星的……
深圳公明镇的工业区像个巨大的迷宫。
程禾霞胆战心惊地降低存在感,一直看着巴车东转西转,总算是到达了目的地。
脚踩在结实的地面时,她还觉得有些不真实。
“旭日电子厂,嗯,就是这了。”程禾霞手里捏着张纸条,上面记载着同乡阿英说的地址,刚要从门口进去却被门卫拦下了。
好说歹说,磨了几个小时门卫才答应去叫阿英出来。
“你怎么真来了?”阿英穿着静电服,看见程禾霞的一瞬间脸色骤变,赶忙把她拉到墙角,压低嗓音:“我们厂查暂住证很严的,你快些回去吧。”
“可你之前信里说,这里还在招工……”
“那是三个月前!”阿英烦躁地在原地跺脚,急促地劝说:“现在找事的人多,基本是一个萝卜一个坑……小霞,你回去后千万别告诉我家里人,就说没找到我。”
程禾霞将纸条捏得皱巴巴,有些不知所措,现在的感受就像是过年时去亲戚家拜年,却无人在家。
她没放弃,打算在附近的厂里寻个事做。
一个招工主管捏着她的身份证:“十七?虚岁吧?看上去可不太像啊!等明年再来吧……”
另一个服装厂大姐倒是和气,直到听见她问“是每月都能休息一天吗?”,立刻收起笑容:“小妹,这里是深圳,不是养老院。”
每个“不”字都像锤子,狠狠地砸在程禾霞的心中,她几乎都要想不起来是如何离开的,只能失落地看着贴身的小兜,里头装着她离家时偷揣的三百块钱。
寸土寸金的地方,即便再怎么尽力地减少开销,那钱也如同流水般飞快逝去……
与此同时,程为止想起昨晚做了个梦。
梦里她和霞姐站在一条蓝色的大河两岸,河水浓稠如染料,对岸的霞姐正在下沉,水蓝色的河水即将淹过她的腰、胸口、脖颈……程为止想喊,却发不出声音。
惊醒时枕巾湿了一片,不远处,老师正在小声地教唱:“找呀找呀找朋友,找到一个好朋友。”
她看着窗外,想起霞姐教她的川南民歌:“杜鹃花开满山红,幺妹送哥到广东,哥哥打工莫忘本,幺妹等你在村东……”
恍惚里,最后一个音总是飘得很远,像断线的风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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