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柏柿橘
张老板捏着酒杯的手指微微一松,紧绷的下颌线缓和下来,不像之前那样气愤。
程老幺话锋一转,语气变得推心置腹起来:“但我明白,张哥您生气,不是气酒,是气我小程不懂事,办事不周到。肯定是我哪里没做到位,让您老哥心里不痛快了。”
随着话音刚落,老幺拿起酒杯再次一饮而尽。
“这杯酒我自罚,不是罚酒假,是罚我怠慢了哥哥!”
好家伙,居然来这一手以退为进,张老板被他弄得一愣,脸上的怒容僵住了,发作不得。
老幺则是趁热打铁,再次给张老板斟满酒,声音压低,带着江湖人的恳切:“张哥,我老幺是什么人,您打听打听,在飞天厂这么多年我别的没有就落下个‘实在’的名声。厂房租给我,租金一分不会少规矩一样不会坏,而且我手里有成熟的工人,有稳定的客源路子,绝不是白手起家愣头青,您今天拉我这一把,我记您一辈子情分。”
老幺说到这里,话音顿了顿,他身体微微前倾,将自己的酒杯杯沿刻意低于张老板的杯子,轻轻一碰,目光灼灼:“张哥,这杯我敬您,以后在江湖上您就是我亲哥,有用得着我程何勇的地方,就是一句话的事!”
程老幺这个“亲哥”二字一出,也代表了一种江湖地位的尊奉。
张老板看着他不卑不亢、又给足面子的姿态,再想到他背后可能带来的工人和客户资源,权衡利弊,脸上的冰霜终于融化了几分。
“哎唷,整那么严肃做什么。”张老板哈哈一笑,仿佛刚才的刁难从未发生,端起那杯酒:“好!就冲你小程这份实在和魄力,这个兄弟我认了,厂房的事,包在哥哥身上!”
事情敲定,老幺两人离开酒楼,刚才压抑着怒火的程万利猛地深吸一口户外新鲜的空气,仿佛要将包间里的污浊全部置换出去。
直到走过了两条马路,再次听到喧闹叫卖声,他再也忍不住,语带不满地对老幺说:“幺爸,你何必受这种窝囊气?那姓张的明显就是坐地起价,故意刁难!照我说,根本不用跟他废话那么多,这种人,你跟他讲道理是没用的……”
程万利眼中闪过一丝寒光,忽然冷笑一声道:“只要晓得他常去的几个地方,再找上两个兄弟,等他落单的时候好好‘聊聊’,保准第二天就乖乖把合同送来,条件还得按我们的来。”
老幺正为拿下厂房松了口气,听到这番话,脚步一顿,脸色沉了下来。他看向程万利,这个侄子眼中是毫不掩饰的狠辣与对这种“迂回”手段的不屑。
“万利,”老幺的声音带着疲惫,更带着一种隐隐警告:“我们出来混,是开工厂为了求财,不是开堂口,动用武力那是下下策。今天你打服了他,明天他的小舅子、他拜把子的兄弟就会来找你讨说法,难道你想一辈子活在提防冷枪的日子里吗?”
他望着街上熙攘的人流和车流,像是在对程万利说,也像是在对自己坚守多年的信条重申:“今天你打服了他,明天就会有更狠的人来打服你,你以为拜兄弟是落后思想?不,这是告诉别人,我程何勇做事,讲规矩,重情义,值得信任。”
程老幺的目光缓缓移向程万利,轻声道:“这才是立身之本,你那种方法……那是自断后路!”
程万利嘴唇动了动,最终没再反驳,但那双眼睛里,写满了“成王败寇”的不以为然。
花城阳光依旧明亮,却照不进两人之间悄然裂开的鸿沟。一老一少两道身影,向着“自己”的工厂迈进,却仿佛走向了两个截然不同的未来。
每年春后,广州各个花市热闹得不行,就连一向不喜欢过度花销的老三媳妇也没忍住叫着裴淑一起,说是要好好逛逛,买上几盆发财树保佑家族事业顺利。
除了发财树之外,年桔、水仙和桃枝也是当地人在节时买得比较多的。
几人简单收拾了下,在路口拦了俩三轮车,一起拉到了花市门口。
日头才刚升起没多久,那人已经多得不行,几乎快要挤不进去了,就连附近的几道马路上都堆着许多的花盆和植被,其中还有各式各样的小动物。
“妈妈,这可真热闹啊!”程为止这两年营养足,个头蹿得很快,几乎都快要到裴淑的胸口处了。此时穿着新买的棕色小皮鞋和蕾丝花边袜,用彩色皮筋扎了两条辫子,活泼极了。
裴淑一边看着道路两旁的花,一边解释道:“是啊,本来年前还有个迎春花市的,不过那会儿接近过年前,咱们都回家去了。”
这迎春花市又叫年宵花市,当地有“逛花街大过年”的说法,也是民俗景观的一种,几乎每年举行一次。早在多年以前,岭南人在过年时,家家户户都会在餐桌上摆放一种叫“百事吉”的利市。
其中的“利市”,其实也就是将柿子、橘子和柏枝共同放到一个盘子里,是为“柏柿橘”,当地方言里“橘”和“桔”与“吉”是同音字,寓意“百事吉”。
不止如此,每逢新春佳节,大伙儿还会在门前摆放一些桔盆,然后在桔树上挂些“利是”封,以此期待着来年能够如意吉祥。
因为产量需求大,在芳村和番禺很多地方都有种植。
裴淑特意带着她们一起来到芳村的花棣,就是想在这“花街”好好挑选一些绿植,为接下来的开门营业做准备。
沿着道路走进去,可以看到附近有很多竹棚,应该是搭起一排排来卖鲜花鲜果的。
有些热情好客的老板,还主动将花递到程为止和程禾霞的面前:“阿妹,不贵的,买点吧。”
一眼看过去,是密密麻麻的玫瑰鲜花,芬芳扑鼻,黄色粉色,还有那如同丝绸质感的暗红色,简直数不过来。
这一次,可叫程为止看了个稀奇。
“你们在这待会儿,我和你三妈再去买几盆桔树。”等采买了一些东西后,裴淑才想起这事,于是叮嘱完程为止后,就和老三媳妇往回走。
看着裴淑的纤细背影,程为止眼神里多了一丝狡黠,她凑近身旁的堂姐程禾霞,小声说道:“前面好像有卖小兔子的,要不然我们去看看?”
“啊,这人那么多,万一走散了的话……”程禾霞表示不太妥当,可程为止不想就此作罢,直接挽起她的手,撒娇道:“大姐姐,只是去看看而已,马上就回来了,不会有问题的。”
“那好吧。”程禾霞看似无奈,实则内心也有些小期待。
各种鲜花,各种色彩同时出现在眼前,很难让人不产生欣喜之情,就连到来之前,她还悄悄从枕头下摸出一些零钱,为的就是能够买上些喜欢的东西。
两人先留意了下与裴淑约好的地点,然后才放心大胆地回到了之前卖小动物的地方。
这里与之前花团锦簇不同,显得安静,雅致许多。
每个铺子的门口都放着一些绿植,旁边挂着各式的笼子,颜色艳丽的鹦鹉就在里面叽叽喳喳,而放在中间位置的便是小兔子,小仓鼠之类的。
“我想看看这个。”程为止率先一步走进去,老板正躺在一个竹椅上,见到是俩半大小孩进来,只抬眼看了下,甚至都没有起身招待。
意识到这一点,程禾霞稍微放缓了些脚步,视线不由自主地往下挪动。
长期在厂里做事,无论是穿着什么衣服和鞋子都会在所难免地染上一些湛蓝色,即便是洗了很多次,涂了很多肥皂和泡沫,都无法改变缝隙里那一点颜色的堆积。
是因为看穿了她们的身份,知道只是个“打工的”,身上没有多少钱才会这样怠慢吗?
一时之间,程禾霞心情很是复杂,不远处的程为止似乎没有察觉,主动地伸手想要去触碰那些小兔子,并向老板问道:“它们只吃胡萝卜吗?白菜行不行?如果我想买一只,大概多少钱……”
一连串的问题问得老板有些头疼,他站起身,摆摆手,说道:“小孩,叫上你妈一起,否则我可不敢卖给你!”
“哼,不卖就不卖,霞姐我们走。”程为止想起堂姐的目光和缩回的脚,心里产生一种模糊的酸楚,虽然无法言说,却也察觉出老板的不善。
于是,她便拉着程禾霞向着另外一边的档口走去。
“没事的,霞姐,虽然我们没有多少钱,可看看又不花钱。”程为止俏皮地笑了笑,还顺便宽慰着情绪有些低落的程禾霞:“来者都是客,不招待我们也是他做事不对。”
感受到程为止身上传递过来的一丝暖意,程禾霞终于露出了笑容,她伸出手摸了摸程为止的脑袋,盯着她那同样圆润的小鹿眼睛,下意识地感慨:“你可真会哄人开心,难怪幺妈幺爸都很爱你。”
“是吗?”程为止小声嘀咕,指尖忍不住揪着裙子上的花边。
程禾霞没有立刻回答,只是伸出手,指尖轻轻拂过程为止裙子领口精致的蕾丝花边。那动作很轻,带着一种不易察觉的羡慕,又像怕自己粗糙的指腹勾坏了这精贵的料子。
“这裙子……真好看。”她终于开口,声音里带着笑,眼神却飘忽了一瞬,像是透过程为止看到了别的什么。“幺妈对你,是最好的。”
程为止顺着她的目光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新裙子,又抬头看向堂姐身上那件洗得有些发白的旧外套,忽然间,那些大人们欲言又止的眼神、奶奶偶尔的叹息,仿佛都有了模糊的形状。她似懂非懂,只是下意识地揪紧了裙摆上的花朵。
程为止眨巴了下眼睛,用平平无奇的语气回答:“是啊,可身为父母,喜爱子女不是正常的事吗?如果连霞姐你说的那些事都做不到才很奇怪吧?”
程禾霞垂眸,再次抬起眼时,嘴角依旧是缀着浅浅的微笑,可眼眸里多了些程为止看不太懂的东西,“可能吧,我也不太清楚。”
“噢。”程为止似懂非懂地点头,忽然说起了之前在学校里学到的新知识:“英语老师跟我们说到一个单词‘Sublunary’,意思大概是人间烟火的印记……我起初还不明白具体的意思,可刚才听你说到爸爸妈妈,忽然就知道了,原来这话是指我们的日常生活,虽然并不一定具有诗意,但一定很真实。”
“啊?”程禾霞愣了下,忽然就绽开笑容来,一脸认可地点点头:“为为懂得可真多,一定一定是个大诗人!”
哪知程为止却不想要这个祝福,她故作成熟地摸着肚子,缓声说道:“不,当诗人不一定能填饱肚子,我希望能像霞姐一样养活自己!”
“怎么会,我觉得像幺妈一样,温和做人爽利做事,把你和幺爸照顾得很好,也挺不错的。”程禾霞说着说着,声音也渐渐小了一些,因为她感受到程为止的情绪有些波动。
直到对方狠狠地眨动了下眼睛,几乎快要哭出来时,才赶紧轻声哄道:“这又是咋啦?”
“呜呜呜,霞姐,你说妈妈是不是要生小弟弟了?”程为止犹豫很久,才终于说出了困扰多时的疑问。
她眼前闪过母亲近来时常疲惫的眉眼,还有奶奶来时,那落在母亲腹部若有若无的审视目光。这些碎片漂浮在她心里,落成一片沉甸甸的阴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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