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秋秋
黑省,松嫩平原。
北风卷着雪沫,抽打着肇东新垦区低矮的土坯窝棚。
窝棚里,秋秋缩在冰冷的炕角,听着伯母刘桂芬尖利的咒骂和堂哥吮吸窝窝头上最后一点糖渣的咂嘴声,胃里像有只小爪子在一挠一挠地掏。
她原本不叫秋秋,爹娘没来得及给她起大名就叫灾荒和兵祸吞没了。
爹为了半袋发霉的粮,被大兵的枪托砸碎了脑袋;娘拉着她逃荒,咳着血死在路边,临死前把她冰凉的小手塞进了同村大伯张老实手里。
“带…带着秋秋…闯关东…找条活路!”娘的眼睛最后望着灰蒙蒙的天,没了光。
大伯和伯母嫌她是拖油瓶,可又怕村里人戳脊梁骨,到底还是把她裹在独轮车那床又硬又黑的破棉絮里,一路推上了前往关外的火车。
咣当了不知道几天几夜,她们才到达这里,只听说是全国最靠北的省。
安置区的窝棚漏风,分到的荒地还冻得梆硬,每月那点赈济粮,伯母总说:“女娃子吃那么多做啥?”就直接给夺走了。
她的那份,总是不够,堂哥还能时不时从她手里抢走半块。
秋秋不懂什么叫“寄人篱下”,她只记得娘在的时候,会把唯一的白面馍馍掰给她一大半,爹会把她架在脖子上看社火,那种暖烘烘的感觉,叫“公平”。
现在,没了。
她只能看着伯母把好一点的棉絮都絮进堂哥的袄里,自己穿着漏风的破衣,在梦里咂摸一点过去的甜味。
腊月底,安置区发了赈济辅币,二十个黄澄澄的铜子儿,这钱够买十斤糙米或者一大堆萝卜白菜。伯母把它们藏进灶台下的破陶罐里,当宝贝似的。
可第二天,钱没了。
伯母第一个揪住秋秋,指甲掐进她胳膊的嫩肉里,眼睛瞪得像铜铃:“丧门星!准是你偷的!俺们带你逃荒,你倒学会做贼了!”
秋秋吓傻了,眼泪扑簌簌地掉,拼命摇头:“俺没见!伯母,俺真没拿!”
没人信她。大伯蹲在门口吧嗒旱烟,眼皮都没撩一下。
两个堂哥挤在门口看热闹,笑嘻嘻地指认:“就是她!昨个儿她就老瞅那罐子!”
伯母的巴掌“啪”地扇过来,秋秋嘴角立刻破了,腥甜的血味漫开。
伯母还不解气,抄起烧火的铁钳,没敢用尖头,就用那铁柄没头没脑地往她背上、胳膊上敲,边打边骂:“让你偷!让你嘴硬!”
秋秋疼得直抽冷气,小小的身子缩成一团,心里只有一个念头:我没偷!为什么打我?
直到傍晚,同村的王婶来借火,随口说:“晌午见你家二小子拿铜板换糖块吃咧。”
伯母愣了下,脸上有点挂不住,却扭头又啐了秋秋一口:“死丫头!挨打也不亏!谁让你平时不老实!”
那夜,秋秋趴在冰冷的炕席上,后背火辣辣地疼。她摸着肿起的嘴角和胳膊上的青紫,眼泪无声地流进破褥子里。
她不明白,为什么明明不是她偷的,却要挨这顿打?
为什么伯母错了,连句“打错了”都没有?
这顿打,太亏了。这口气,咽不下去!
天快亮时,她攥紧了小拳头。
既然你们认定我偷了才该挨打,那…那我就真去偷一次。
这样,这顿打才算没白挨,才算…扯平了。
正月又发了次钱,五十个铜板。
伯母学精了,把钱缝在自己旧棉袄的夹层里,睡觉都穿着。
秋秋记住了那顿“亏了的打”。她趁伯母去河边洗衣服,用冻僵的手指笨拙地拆开线脚,摸出了那五十个铜板。冰凉的铜板攥在手心,她却觉得有点烫。
这次,她没想毁掉。她前几天听流民说,南边有纱厂招童工,管饭,还给工钱。
一个念头野草般钻出来:攒钱!离开这儿!
她把铜板用破布包好,小心翼翼地塞进窝棚柱子一道深深的裂缝里,拿干草堵严实。这是她的第一个秘密,也是第一个希望。
傍晚,伯母的嚎哭声几乎掀翻窝棚顶。
毫无疑问,秋秋又被揪出来。这次,伯母直接用冻硬的柴火棍抽她,大伯也上了手,耳光扇得她耳朵嗡嗡响。
“钱呢!死丫头藏哪儿了!”
秋秋被打得缩在地上,浑身疼得发抖,却抬起头,咧开肿着的嘴笑了:“俺偷了!你们不是说俺会偷吗?俺偷了!之前那顿打,俺没白挨!”
她心里有一种扭曲的快意:看,你们硬说我偷钱,那我就偷给你们看!
打,不能白挨!
这话激怒了大伯,他一把抓起秋秋的领子,像拖条小狗一样把她往外拖,要把她扔到结冰的河沟里“冻死你这白眼狼”。
幸好移民局的文书老周路过拦下了。
老周是东北军派来的,有点见识,劝道:“孩子小,不懂事,这么打要出人命的,安置区上头追究下来……”
伯母闻言立刻坐在地上拍着大腿哭嚎:“天爷啊!这日子没法过了!养个贼娃子还要被官家说!俺们带她逃荒容易吗…”
老周看着秋秋冻得发紫的小脸,叹了口气,塞给她半个冰冷的窝头,摇摇头走了。
秋秋拿着窝头回到窝棚,偷偷摸了摸柱子缝。铜板还在。
可心里的秤又歪了:她只偷过一次钱,却挨了两回打!
上次的扯平了,可这次,又亏了。
得再偷,才能扯平。
次月,大伯想给大儿子谋个巡丁的差事,卖了旧木车,换来一块亮晃晃的银元。秋秋看着他藏银元时,眼睛也亮了一下。
上次的打还没扯平,这次是银元,比铜板值钱多了!偷了它,再挨打,也值!
她半夜摸出那块沉甸甸的银元,把它紧紧裹在布条里,塞进自己棉袄最贴身的破絮深处,冰凉的银元贴着皮肉,很快就被焐热了。
这是她离开的希望,再攒一点,就能走了。
大伯发现银元没了,简直疯了。
他叫来了巡丁,搜遍了秋秋所有可能藏东西的地方,甚至掀了窝棚的草铺,却一无所获。
谁也没想到女孩家会把东西贴身藏着。大伯红着眼踹她肚子,伯母用缝衣针扎她手指头。
秋秋疼得蜷成一只虾米,冷汗直流,却死死咬着嘴唇,一声不吭。
不能交出去!这是她的路费!她的希望!
巡丁嫌麻烦,说了句“一块银元算了”就走了。
大伯把她锁在窝棚里,饿了两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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