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十九章：这条街上

最终，沈照野还是没能拒绝王奶奶那份不容分说的热情。他搀扶着老吴，跟着提着一篮子新鲜蔬菜的王奶奶，走进了她那间位于老街深处、充满生活气息的小屋。

一进门，一股温暖而复杂的味道就扑面而来——是炖煮了很久的骨头汤的浓郁香气、米饭蒸腾的热气、还有一丝淡淡的、好闻的檀香味道。

“来来来，快坐快坐！就当自己家，别客气！”王奶奶放下菜篮，手脚麻利地收拾着餐桌，“老吴你坐这边，椅子舒服点。照野啊，你去洗洗手，帮我把厨房那锅汤端出来！”

沈照野有些不自在地站在客厅中央，这种过于家常的、充满生活气息的氛围让他有些手足无措。老吴倒是没说什么，默默地走到王奶奶指的椅子旁，动作略显僵硬地坐下了。

沈照野依言去厨房端汤。砂锅很沉，里面奶白色的汤翻滚着，露出几块炖得酥烂的排骨和黄色的玉米段，热气氤氲，熏得他眼眶有些微微发潮。

“哎呀，小心烫！”王奶奶跟进来，递给他一块厚厚的抹布，“米饭马上好，我再炒个青菜就好！你们先坐！”

饭菜很快上桌。很简单，却透着家常菜独有的扎实和温暖：一大盆玉米排骨汤，一盘清炒时蔬，一碟切好的卤豆腐干，还有一小碗王奶奶自己腌的脆萝卜。

“快吃快吃！都是家常便饭，别嫌弃！”王奶奶热情地给老吴和沈照野各盛了一大碗汤，“老吴你多喝点汤，补钙！照野你也多吃点，看你瘦的！”

老吴低声道了句谢，拿起勺子，小口地吹着气喝汤。沈照野也默默拿起筷子，夹了一筷子青菜。米饭很香，蔬菜清甜，汤味醇厚。每一种味道，都和他平时在小铺随便应付的便利店饭团或外卖，截然不同。

“说起来啊，”王奶奶一边吃饭，一边絮絮叨叨地聊着家常，“老街口那家理发店的老张，昨天摔了一跤，把腿给摔折了！唉，真是年纪大了，不经摔喽…还好他儿子从外地赶回来了…”

“还有啊，楼上小李家的猫，前天晚上生了一窝小猫崽，可把我给忙活的，帮着照顾了一晚上…那小家伙，奶凶奶凶的…”

她说的都是些琐碎的、甚至有些鸡毛蒜皮的小事，却充满了真实的生活气息和街坊邻里的温度。老吴偶尔会“嗯”一声，或者问一句“严重吗？”，算是回应。沈照野则一直沉默地吃着饭，但紧绷的肩颈线条，似乎在不知不觉中放松了一丝。

“照野啊，”王奶奶忽然把话题转向他，“你那个小铺最近怎么样？上次那个总来的、画画很漂亮的小姑娘，最近好像没怎么见着了？”

沈照野筷子顿了一下，低声回答：“…还行。她…可能忙吧。”

“年轻人忙点好，忙点好。”王奶奶笑呵呵的，“那姑娘看着就文静，跟你还挺配…”她说到一半，似乎觉得不妥，赶紧打住，转而给老吴夹了块豆腐，“老吴你尝尝这个，我照着南方口味做的，清淡。”

老吴看了沈照野一眼，没说话，默默吃下了豆腐。

这顿晚饭就在王奶奶的絮叨声中进行着。窗外的天色渐渐暗下来，屋内的灯光显得越发温暖。电视里的戏曲还在咿咿呀呀地唱着，碗筷碰撞发出轻微的声响。

沈照野安静地吃着饭，听着王奶奶的唠叨，偶尔用眼角余光瞥一眼身旁沉默的老吴。这一刻，没有沉重的过去，没有难以面对的未来，只有眼前热气腾腾的饭菜，和一位老人质朴的关怀。

一种久违的、近乎奢侈的平静感，如同温热的汤水，一点点浸润了他冰封已久的心湖。

吃完饭，沈照野主动起身帮忙收拾碗筷，被王奶奶拦住了：“行了行了，你们爷俩歇着！我这把老骨头还能动呢！”她利索地收拾着桌子，又对老吴说，“回去让照野多给你做点好吃的，好好补补！有啥事就吱声，街里街坊的，别见外！”

离开王奶奶家时，夜色已深。老旧的楼道里灯光昏暗，却透着人间烟火特有的暖意。

沈照野搀着老吴，慢慢走下楼梯。两人依旧沉默，但来时那种紧绷的、令人窒息的距离感，似乎被那顿简单的晚餐和老人的温情融化了些许。

夜风微凉，吹散了身上沾染的饭菜香气，却吹不散心底那一点悄然滋生的、微弱的暖意。

老吴的家离“随光小铺”不算太远，是一栋老式居民楼的一层，带一个小小的院子。沈照野有这里的钥匙——在老吴住院期间，他定期会过来开窗通风，打扫灰尘，交水电费。

他用钥匙打开略显锈蚀的防盗门，一股淡淡的、久未住人的尘埃气息混合着老房子特有的木料味道扑面而来。他摸索着打开玄关的灯，昏黄的灯光照亮了熟悉又有些陌生的客厅。

家具上都盖着防尘的白布，地上落着一层薄灰。一切都维持着他上次打扫后的样子，寂静，冷清，时间仿佛在这里凝固了。

“咳…咳咳…”老吴似乎被灰尘呛到，低咳了几声。

沈照野扶他在客厅的旧沙发上坐下，沙发发出轻微的吱呀声。“您先坐，我开窗通通风。”他的声音在空旷的屋子里显得格外清晰。

他熟练地走到窗边，一一推开窗户。晚风带着凉意吹进来，轻轻拂动窗帘，也吹散了屋内的沉闷。他又去厨房烧上一壶水，然后拿起抹布，开始擦拭桌椅上的浮灰。动作麻利而自然，仿佛已经做过无数次。

老吴靠在沙发上，微微喘着气，浑浊的目光缓缓扫过这个他生活了大半辈子的地方。视线掠过墙上挂着的、蒙着布的旧照片，掠过角落那台老式收音机，最后落在沈照野忙碌的背影上。他看着这个年轻人沉默地为他做着这一切，眼神复杂。

水烧开了。沈照野倒了一杯温水，递到老吴手里：“小心烫。”

老吴接过杯子，温热透过杯壁传来。他双手捧着，没有立刻喝，只是低着头，看着杯中氤氲的热气。良久，他才声音沙哑地开口，打破了沉默：

“…这段时间，辛苦你了。”这句话，比在医院时说得多了一丝真切的重量。

沈照野擦拭桌面的动作顿了顿，没有回头，只是低声道：“没什么。”

又是一阵沉默。只有抹布摩擦桌面的细微声响，和窗外隐约的风声。

“这房子…好久没人气了。”他顿了顿，目光看向窗外黑黢黢的小院，“院里的那些花…估计早死透了吧。”

沈照野停下手中的活，转过身。他看着老吴有些佝偻的背影，沉默了一下，才说：“…明天我去买点新的。”

老吴似乎愣了一下，随即缓缓摇了摇头，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落寞：“算了…别费那个事了。我也…伺候不动了。”

这句话像一枚细小的针，轻轻刺了一下沈照野的心口。他仿佛看到时光在这个倔强老人身上留下的、无法逆转的刻痕。

他走到老吴身边，拿起空了的杯子，又去续了些热水，再次递回去。低声补充道：“不难养活。我偶尔过来浇水。”

老吴抬起头，深深看了他一眼。昏黄的灯光下，年轻人脸上的表情依旧平淡，眼神却透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坚持。那眼神，像极了多年前，他第一次来到店里当学徒时的样子——沉默，倔强，认死理。

老吴最终什么也没说，只是接过杯子，又低下头，慢慢地喝着水。但紧绷的肩背，似乎又放松了一些。

沈照野继续收拾着屋子，将防尘布一一收起，叠好。老吴就安静地坐在那里，看着他忙碌。

收拾得差不多了，沈照野看了看时间：“不早了，您该休息了。热水器我检查过了，可以用。药在床头柜上，记得吃。”

老吴点了点头，在沈照野的搀扶下，慢慢站起身，走向卧室。在卧室门口，他停下脚步，没有回头，声音很低地说了一句：

“回去路上，小心点。”

沈照野搀扶着他的手几不可查地紧了一下，随即松开。“嗯。”他应了一声，“明天早上我送早餐过来。”

说完，他替老吴关上卧室的门，没有立刻离开。他在寂静的客厅里站了一会儿，听着屋内传来细微的洗漱声。

然后，他轻轻关上了大门，落锁。将一室的寂静与安眠，还给了它的主人。

走在回小铺的路上，夜风更凉了。沈照野抬头望了望天空，稀疏的星星点缀在墨蓝色的天幕上。

王奶奶家的那盏灯，还亮着。

他忽然觉得，这条他日夜守着的、承载了太多寂静与回忆的老街，或许…也并不总是那么冰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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