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二章：孤独的重量

小铺打烊后，夜色已深。万象城的老街褪去了白日的喧嚣，只剩下零星的路灯在潮湿的空气中晕开一圈圈昏黄的光晕。沈照野刚准备收拾门外的告示牌，转身就要回去，却看见一个身影安静地站在不远处的路灯下，倚靠着灯柱，仿佛已等候多时。

是苏槿。她依旧穿着那身标志性的、与夜色融为一体的暗色系酷飒穿搭，马丁靴的鞋尖有一下没一下地轻点着地面。手里没拿书，也没背那个沉重的书包，只是插在外套口袋里。看到沈照野出来，她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镜，镜片后的目光平静地望过来。

“打烊了？”她的声音在寂静的夜里显得格外清晰。

沈照野有些意外，点了点头：“嗯。有事？”

“没什么特别的事。”苏槿走了过来，脚步很轻，“刚好路过，看到灯还亮着。顺便…聊聊？”

沈照野看着她。他下意识地在心里默默吐槽：林星晚来找资料，陈烁拉去看球赛，现在苏槿深夜“路过”要聊天…这三位近期接连出现在他生活里的“新朋友”，时机巧合得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编排过剧本，而剧本的核心，似乎都绕不开他这座原本打算一直沉寂下去的孤岛。  这种感觉，微妙而难以言喻。

他沉默了一下，还是打开了店门：“进来吧。”

店内只亮着一盏柜台上的旧台灯，光线温暖而局限，将大部分空间留给阴影。两人没有坐在顾客区，沈照野习惯性地走向工作台旁的高脚凳，苏槿则拉过一张旧木椅，很自然地坐在他对面，中间隔着一张堆满工具和半成品的工作台。

“喝点什么？”沈照野问，出于基本的待客之道。

“水就好。谢谢。”苏槿回答。

沈照野倒了两杯水，推给她一杯。两人之间陷入一阵沉默，只有窗外偶尔路过的车声打破寂静。

“你这里…晚上很安静。”苏槿率先开口，目光环视着笼罩在阴影中的书架和工作台，“和白天那种…被各种事情和人填满的感觉，很不一样。”

“嗯。”沈照野应了一声，双手捧着水杯。他不确定苏槿想聊什么。

“安静的时候，容易想起很多事，对吧？”苏槿忽然说，她的声音很平静，却像一颗投入深潭的石子，“好的，坏的…尤其是那些，不太想记得，却又忘不掉的。”

沈照野抬起眼，看向她。台灯的光线在她脸上投下明暗交织的轮廓，让她平时那种冷静直接的表情，此刻多了一丝难以捉摸的深邃。

“比如呢？”他鬼使神差地问了一句。

“比如…辗转在不同城市，不断适应新环境，和刚熟悉起来的人说再见。”苏槿的语气依旧平淡，像在陈述一个客观事实，“比如…曾经因为某些原因，不得不把自己藏起来，像个透明的影子一样活着。诶嘿。”她末尾习惯性地加上了那个语气词，但在此刻的语境下，非但不显得呆萌，反而透出一种淡淡的、自嘲般的苦涩。

沈照野的心微微一动。他看着她，仿佛在透过她平静的外表，窥见一丝与自己相似的、名为“孤独”的底色。那种被迫疏离、与环境格格不入的感觉，他太熟悉了。

“为什么…要藏起来？”他问，声音比平时低沉了些。

苏槿端起水杯，却没有喝，只是看着杯中晃动的水面：“因为…不想被注意到。被注意到，就意味着可能被评价，被伤害，或者…被抛弃。不如一开始就做个背景板，比较安全。诶嘿。”她又笑了笑，笑容里带着与她年龄不符的苍凉。

沈照野沉默了。这番话，像一面镜子，清晰地照出了他自己内心某个角落的阴影。初中那段被孤立、刻意降低存在感的岁月，不也是如此吗？用沉默筑起高墙，以为这样就能隔绝伤害。

“但是，”苏槿话锋一转，抬眼看向他，目光锐利了些，“一直躲着，真的就能安全吗？还是说…只是习惯了那种孤独的重量，反而不敢轻易卸下了？”

这个问题像一根针，精准地刺中了沈照野一直回避的核心。他握着杯子的手指微微收紧。店内安静得能听到彼此的呼吸声。

就在沈照野觉得内心的某种壁垒即将被这直指核心的对话撬开一丝缝隙，甚至产生了一种罕见的、想要倾诉点什么的冲动时——

苏槿却突然放下了水杯，脸上那种深究的表情瞬间消失，又恢复了平时那种略带学术观察般的平静，甚至带上了一丝调侃：

“当然，以上言论仅代表个人阶段性心理观察样本，可能存在认知偏差。仅供参考，不必深究。诶嘿。”

沈照野：“…”

刚刚酝酿起的一丝共鸣和沉重感，被她这突如其来的、近乎“免责声明”般的转折瞬间打散，像一拳打在了棉花上。他有些无奈，又有些释然。果然，和苏槿聊天，永远猜不到她下一句会是什么。

苏槿站起身，拍了拍衣服上并不存在的灰尘：“时间不早了，我该回去了。谢谢你的水。”

沈照野也站起身：“我送你到路口。”

“不用。”苏槿摆摆手，语气干脆，“我喜欢一个人走夜路。清静。”她走到门口，推开玻璃门，夜风趁机涌入，带来一丝凉意。

她站在门口，回头看了沈照野一眼，夜色中她的眼神有些模糊：“沈照野。”

“嗯？”

“有时候，觉得孤独，不一定是因为身边没有人。”她的声音很轻，却清晰地传入他耳中，“而是因为，心里有个地方，一直没让阳光照进去。试着…开扇窗吧，哪怕只是条缝。诶嘿。”

说完，她不等沈照野回应，便转身步入了夜色中，身影很快消失在老街的拐角处。

沈照野站在原地，看着空荡荡的门口，耳边似乎还回响着她最后那句话。开扇窗吗？

他低头，看着工作台上那盏散发着温暖光晕的台灯，灯光照亮了一小片区域，而更广阔的空间，依旧沉浸在寂静的黑暗里。

苏槿的到来和离开，像一阵捉摸不定的风，吹动了心湖的涟漪，却又在涟漪即将扩散时悄然平息。

但有些话，一旦听见，便已种下。

他关掉台灯，锁好店门，踏上回阁楼的楼梯。夜色深沉，万籁俱寂。而他的内心，却因为这场短暂而奇特的深夜对话，泛起了一丝久久难以平息的微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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