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章夜未央

帐内一片死寂，唯有烛火不安地跳跃着。

军医额上冷汗涔涔，他抖抖索索地拿起一把薄刃小刀，在滚水中反复烫过，又浸入烈酒。

帮着军医打下手的妇人褪去萧玥的轻甲，剪开肩胛处粘连着血肉的里衣，露出那狰狞的箭伤。箭矢深入骨肉，周围皮肉翻卷，鲜血浸透肩背。

“扶稳殿下。”军医哑声道，示意旁边妇人固定萧玥的右肩和头部。

冰冷的刀刃，小心翼翼地沿着箭杆周围被撕裂的皮肉划开。动作小心翼翼，但昏迷中的萧玥依旧发出一声模糊的痛哼，身体本能地抽搐了一下。

军医动作更加谨慎，他仔细探查着箭杆的深度和角度，又用烈酒反复冲洗创口。浑浊的酒液混合着鲜血流淌下来，触目惊心。

“箭镞有倒钩，去拿麻沸散。拔箭时殿下定会痛苦异常，你恐怕按不住，你且与谢校尉说，请他再去寻几个力气大的妇人入内相助。”

妇人取来温酒送服麻沸散，稍后便出了营帐向谢靖转告军医的话。

闻得此言，谢靖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直冲天灵盖，浑身的血液似乎都凝固了。

他的殿下从小便是金枝玉叶，如何受得了这份苦。

那妇人见谢靖没反应，疑惑道：“谢校尉，可是没听清？”

谢靖这才反应过来，立即去寻了人来。

等人到齐后，麻沸散也起了效，军医再不敢犹豫，他取出一把带有细小锯齿的钳子，在烈酒中反复消毒。

“用力压紧伤口周围！”军医用钳口小心翼翼地卡住箭杆靠近皮肉的位置。他深吸一口气，眼睛死死盯住创口，然后，用尽全身的力气，猛地一旋、一拔！

“呃——！”昏迷中的萧玥身体如同被雷电击中，剧烈地向上弓起！一声压抑到极致的、破碎的痛呼从她苍白的唇间逸出，随即又软倒下去，彻底没了声息。

随着军医的动作，一支沾满血肉的箭镞，伴随着一股汹涌的血液，被生生从萧玥的左肩胛处拔了出来！

“快！止血散！金疮药！布帛！用力压住！”军医顾不上满手的鲜血，抓起大把的止血药粉不要命地撒向那泉涌般冒血的创口。几名妇人手忙脚乱地递上洁净布带，用尽全身力气死死按压住伤口。

鲜血依旧透过层层叠叠的布帛，迅速洇开。

“止不住……血……血怎么还……”一名按压伤口的妇人声音带着哭腔，绝望地看着那不断扩大的暗红色。

军医面白如纸，双手沾满黏腻的鲜血，徒劳地按压着，口中只剩下无意识的、绝望的喃喃：“神明保佑……”

众人只觉得时间仿佛静止了，也不知过了多久，一妇人惊呼道：“血止住了！”

军医立刻检查伤势，确认伤口不再出血后，长舒一口气。

“取温酒、盐水和药汤来，冲洗伤口。”

待冲洗之后，军医又用银针仔细探查伤口。

“谢天谢地，不算太严重。”说着又取了针线将伤口缝合好。

帐内浓重的血腥气混合着烈酒与药草的味道，依旧令人窒息，但紧绷的气氛总算缓和了一些。血终于被止住了，萧玥如同被抽离了所有生气的木偶，只有微弱到几乎无法察觉的呼吸。

“去和谢校尉说，殿下这边暂且稳住了。”军医的声音嘶哑干涩，带着劫后余生的庆幸。他后背的冷汗早已浸透内衫，此刻才感到四肢像是灌了铅。

帐帘被轻轻掀开，谢靖的身影出现在门口。他显然已在外面站了许久，夜露浸湿了他的肩头，带着一身寒气，眉宇间俱是焦急。他一步步走到床前，脚步沉重。

萧玥毫无血色的脸，干裂泛灰的唇，肩胛处被厚厚布帛包裹却依旧隐隐透出血痕的伤口……方才隔着帐帘听到的那声压抑到破碎的痛呼，此刻仿佛还在他耳边回荡，狠狠攥紧了他的心脏，几乎让他无法呼吸。

他停在榻边，高大的身影笼罩着一层阴影。那双平日里仿佛盛满星子的眼眸，此刻猩红得吓人。他只能死死攥紧拳头，手背上青筋虬结，肋下的伤口一阵阵发痛，他却浑然不觉，所有的心思都系在眼前之人身上。

军医小心翼翼地捧着箭镞，低声道：“谢校尉，箭已取出，伤口缝合完毕，血也止住了。万幸未伤及要害筋骨，只是失血过多，殿下身子骨本也强健……”他顿了顿，声音更低了些，带着后怕，“眼下最要紧的是防高热，卑职这就去煎退热定神的汤药。”他不敢多看谢靖的脸色，捧着那支箭矢，躬身退了出去。帐内只剩下谢靖、昏迷的萧玥。

就在这时，郭老将军身边的副将匆匆而入。他目光扫过榻上人事不省的萧玥，对着谢靖抱拳，声音压得极低，带着沉重的敬意：“谢校尉！将军刚处理完山坳口战事，正在整肃城防，特命末将火速前来探视！殿下情形如何？”

谢靖的目光终于从萧玥脸上艰难地移开，转向副将，

“箭已取出，情况暂稳。但失血甚多，尚未苏醒。”他顿了顿，每一个字都像从胸腔里硬挤出来，“郭老将军可安好？将士们……”

副将眼中悲色更浓：“将军无恙，只是肩伤崩裂，流血不少，已重新包扎。然……然随将军出城接应的数百弟兄……”他喉头滚动了一下，声音艰涩，“……能站着回来的，不足半数。张五……张五兄弟和殿后阻敌的几位好汉，都殉国了！”

他猛地低下头，肩膀微微颤抖。

谢靖闭上猩红的双眼，复又睁开，里面是深不见底的痛与恨。他哑声道：“知道了。请回禀将军，殿下有我守着。将军身系全局，务必保重！”

“末将明白！”副将再次抱拳，深深看了一眼榻上的萧玥，带着满腔的悲愤与敬意，转身大步离去。

帐内再次陷入沉寂。谢靖缓缓在榻边的矮凳上坐下，动作牵扯到肋下的伤口，他闷哼一声，眉头紧锁，却依旧固执地坐定。他没有再碰触萧玥，只是深深地凝视着她。

一名妇人端来了刚煎好的汤药，浓郁苦涩的药味弥漫开来。谢靖小心翼翼地接过药碗，用汤匙舀起一点，轻轻吹凉。他想将药汁喂入萧玥口中，但她牙关紧闭，药汁顺着嘴角流下。

“殿下……长乐……喝一点。”谢靖的声音低沉而轻柔，带着恳求，用干净的布巾小心拭去她嘴角的药渍。他再次尝试，用匙尖极其轻柔地撬开她一丝唇缝，缓缓将药汁滴入。昏迷中的萧玥似乎感到了不适，眉头微蹙，发出一声嘤咛。

谢靖的动作更加小心翼翼，他不再用汤匙，而是将药碗凑近自己唇边，含了一口温热的药汁，然后极其轻柔地俯身，以唇相就，将药汁一点一点地渡入她的口中。

药汁终于被喂下去小半碗。

时间缓慢流逝，谢靖如同一尊石像，守在榻边，目光未曾离开分毫。他听着她微弱却逐渐平稳下来的呼吸，感受着她冰凉的手在自己掌心下似乎有了一丝暖意。

不知过了多久，军医再次蹑手蹑脚地进来，为萧玥诊脉，又轻轻探了探她的额头，紧绷的神色终于松弛了一丝：“脉象虽虚浮，但已渐趋平稳，也未见高热之兆。殿下根基深厚，若能熬过今夜，当无大碍了。”他看向谢靖布满血丝却亮得惊人的眼睛，低声道：“谢校尉，您也需歇息片刻，您的伤……”

“我无事。”谢靖的声音斩钉截铁，目光依旧停留在萧玥脸上。

军医看着谢靖肋下布带上洇开的血迹，嘴唇动了动，终究没再说什么，默默地退到一旁角落调制药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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