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八章新官上任

楚国公府门前，车马如流水，喧嚣热闹。

往日门可罗雀的府门，此刻被各式官轿、马车围得水泄不通。朱紫青绿各色官服，络绎不绝，拜帖与礼单几乎要将门房的案几淹没。管家带着下人忙得脚不沾地，脸上虽堆着逢迎的笑，眼神里却透着十二分的谨慎，将所有礼物一概婉拒，只反复说着国公爷的交代：“蒙圣上隆恩，愧不敢当，唯静思己任，恐负圣望，不敢受贺。”

府内书房，却与外间的喧闹宛若两个世界。

楚国公并未更换朝服，依旧是一身半旧的深色直裰。他屏退了所有访客，只留了一人——吏部尚书韦远。

书房内茶香袅袅，两人对坐。

韦远也不客气，自行取了茶壶斟上，吹了吹热气，笑道：“躲了这许多年清闲，到底还是被陛下揪出来了。这下可好，想再拉我手谈几局，怕是难喽。”

郑询面上也露出一丝真切的笑意，摇头叹道：“望之兄就莫要取笑我了。陛下这是赶鸭子上架，我这点本事，你还不清楚？往后这千头万绪，还得靠老哥你多多帮衬。”

“少来这套。”韦远笑骂，“当年在吏部，你就精得跟什么似的，陛下让你管着考功，底下哪个郎官不怕你？如今不过是重操旧业。说吧，陛下让你这把快刀，先砍向何处？”

玩笑归玩笑，说到正事，两人神色都郑重起来。

“还能是何处？”楚国公指尖蘸了茶水，在案几上写下“陇右”二字，“阿晏那小子在前头冲杀，动静不小，弹劾他的折子，都快把御史台的门槛踏破了吧？”

“哼，些须蚊蝇之声，陛下心中有数，我也已按下不少。”韦远不屑地摆摆手，随即压低声音，“不过，德甫，动静确实不小。渭州粮仓一破，后面牵扯的绝不止一州一府。你此番复出，坐在这个位置上，便是众矢之的。”

“我晓得。”楚国公颔首，目光沉静，“所以明日我去都堂，第一件事便是理顺文书通道，绝不能让人在程序上卡了阿晏的脖子。你那考课边将的新细则，也要快，形成明文，发下去，让他们无话可说。”

“草案已是现成的，我下午就让人给你送来。”韦远接口道，语气带着熟稔与信任，“你放心，吏部这边我替你看着。哪些人阳奉阴违，哪些人暗通款曲，我心里有本账。只是你这左仆射的椅子，怕是要烧得滚烫。”

楚国公苦笑一下：“陛下将这烫手山芋丢给我，难道我还能扔回去不成？无非是尽力而为罢了。倒是你，望之兄，朝中风雨欲来，你我老友，当同心协力才是。”

“这是自然。”韦远正色道，举起茶盏，“为国为民，亦为不负陛下所托。”

以茶代酒，两人对饮一盏，许多话已不必多言。

送走韦远，楚国公独坐窗下，望着院中那株苍劲的老梅，默然良久，而后轻轻一叹。妹妹生前最不愿见到的，便是郑家再卷入权势倾轧的漩涡中心，如今，他终究还是踏了进来。然圣意殷殷，国事艰难，让他无从退避。幸好有老友的支持让他心下稍安，但肩头重担，却愈发清晰。

翌日，尚书省都堂。

楚国公的出现，让大堂内骤然一静。官员们纷纷起身，目光复杂地投向这位沉寂多年，一归来便位居首辅的国舅爷。

楚国公神色平静，与几位相熟的侍郎点头致意后，便直入正堂。

看着案头堆积如山的文牍，他并未急于批阅，而是召来左右丞及各司主官。

“即日起，所有紧要公文签发，需经本官过目。”他声音不高，却自带威严，目光扫过众人，“恢复晨谒暮省之制。各司将积压文书，尤其是涉及陇右军务、吏部考功、财赋调度者，列出详单，午时前送来。”

没有新官上任的烈火，却自有一股不容置疑的气势，瞬间扼住了整个尚书省的中枢。众官心中一凛，皆知这位楚国公绝非仅仅倚仗国舅身份，纷纷恭敬应下，不敢怠慢。

消息递到立政殿时，萧玥闻听舅父雷厉风行的举措，她唇角微扬，露出一丝安心的笑意。

“舅父出手，果然不同。”她轻声道，心中悬着的石头稍稍落下，有舅父这般人物坐镇中枢，总揽全局，疏通政令，谢靖在前方，便能少去许多后顾之忧。

她收敛心神，前朝的棋局已布稳，她这里的迷雾，也必须要尽快廓清了

几日后，书仪将一份刚收到的密报呈上。萧玥展开，快速阅过，崔家在西市边缘一处不起眼的胡人旅邸，寻到了一位自称来自蜀中的郎中，正秘密安排其验看身份，准备设法送入宫中。

“鱼儿，到底还是咬钩了。”萧玥将纸条凑近烛火，看着它蜷缩、焦黑，化为灰烬，“只是不知，这饵料里藏的，究竟是怎样的毒针。”

她抬眸，看向书仪：“我们的人，能接触到那个郎中吗？”

书仪摇头，面露难色：“回殿下，崔家此次极为谨慎，将那郎中安置得十分隐蔽，周遭看守严密，皆是崔家心腹。我们的人难以靠近，只远远观察到那人年纪约莫四五十岁，具体底细，一时难以探查。”

萧玥指尖轻轻敲击桌面。越是遮掩，越是可疑。沈淑妃抛出的这个诱饵，崔家吞得迫不及待，反而让她更难看清背后的凶险。

“不必强求接近，以免打草惊蛇。”萧玥沉吟片刻，“既然他们想送人进来，那便让他们送。告诉我们在承庆殿和宫门的人，眼睛放亮些，若此人真能入宫，其一举一动，一言一行，皆需巨细无遗报来。尤其注意，他接触过什么，又带了什么进来。”

“是。”书仪领命，又道：“还有一事，掖庭局那边递来消息，说李顺今日午后，曾试图与永巷的一个老宦官搭话，似是想打听陈升‘失足落井’那日的具体情形，被我们的人及时阻断了。”

萧玥眸光一冷：“他还真是不死心。继续盯紧他，看他还能找出什么破绽，又能与谁联络。或许，他能带我们找到更大的鱼。”

处理完这几桩事，萧玥略感疲惫，她起身踱至窗边。夕阳的余晖给巍峨的宫墙镀上了一层金边，却照不进其深处涌动的暗流。

她想起舅父。此刻，他应在尚书省都堂，面对着如山文牍和各方势力的窥探。

弘德帝将他推至台前，是为新政保驾护航，亦是为稳定朝局，让远在陇右的谢靖能心无旁骛。而自己身在这深宫，所能做的，便是替他，替父皇，看好这后宫之地，不让这里的阴私龌龊，滋生成祸乱朝纲的毒瘤。

前朝与后宫，从来息息相关。

“她究竟想做什么？”萧玥喃喃自语，“仅仅挑起崔家野心，搅乱宫廷？还有那羊皮地图和祭祀用品，难道真的与沙娑有关？她想引来外患？”

但这个想法随即又被她自己否定。沈淑妃再恨，应也不至于自毁长城，引外敌践踏自家山河。

萧玥觉得自己的太阳穴微微发胀。对手的心思缜密而扭曲，每一步都走在情理之中，又在意料之外。

就在这时，殿外传来内侍的通传声：“殿下，甘露殿李监来了。”

萧玥立刻将桌上的宣纸收起，沉声道：“请进。”

李福安躬身进来，脸上带着恭敬的笑意：“殿下万安。陛下口谕，说今日得了些新进的阳羡茶，知殿下素爱此味，特命老奴送来一些，请殿下品尝。”说着，身后的小内侍捧上一个精致的锡罐。

萧玥起身谢恩：“有劳阿翁跑这一趟，回去禀告父皇，儿臣多谢父皇赏赐。”

李福安笑着应下，却并未立刻离开，而是上前一步，声音压得极低，仅容萧玥一人听见：“陛下还让老奴私下问殿下一句，殿下诸事可还顺遂？陛下挂心着呢。”

萧玥心中顿时了然。父皇明为送茶，实则是通过李福安来询问她这边是否有新的发现。父皇虽在甘露殿，却时刻关注着内外动静。

她亦低声回道：“请阿翁回禀父皇，暂无大变，请父皇安心。”

李福安点头道：“老奴明白了。殿下睿智，陛下自然安心。”他后退一步，恢复了正常的音量，“那老奴就不打扰殿下品茶了，告退。”

送走李福安，萧玥看着那罐阳羡茶，感到肩头责任更重。

她打开茶罐，清新的茶香扑面而来。她捻起一撮茶叶，放入茶盏，注入热水，看着叶片缓缓舒展。

她端起茶盏，轻呷一口，茶汤微苦，而后回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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