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九章升温

一辆马车驶出皇城侧门，汇入长安城熙攘的人流。

萧玥一身月白底子绣缠枝梅的锦缎常服，李宜则是一袭海棠红的胡服，利落明艳。为免引人注目，谢靖与阿尔斯兰皆作寻常士子打扮，玄色与深蓝色的直缀，掩去了谢靖的官威与阿尔斯兰的野性，只余下挺拔的身姿与不凡的气度。

此行的目的地，并非是皇家专属、戒备森严的大相国寺，而是香火鼎盛、三教九流皆汇聚于此的大慈恩寺。

马车在离寺庙尚有段距离的街口停下，四人步行而入。今日并非大朝香期，但寺内依旧人流如织，檀香的氤氲与诵经的梵音交织，营造出一种既喧嚣又宁静的奇异氛围。

萧玥与谢靖自然地走在稍前，两人低声交谈着，目光却时刻留意着四周。萧玥指着某处不知说了什么，谢靖微微侧耳倾听，偶尔相视一笑。他们之间流淌的那种默契，是历经风雨沉淀下来的信任与扶持。

李宜看着她们相携的背景，眼底流露出一丝羡慕。忽然感受到身侧的一道视线，便寻了个话头，道：“可汗此前，可曾来过这般规模的佛寺？”

阿尔斯兰目光扫过巍峨的大雁塔与虔诚跪拜的信众，摇了摇头：“草原上，我们敬奉长生天，在山巅垒起敖包。神灵在风中，在云里，在无尽的草海中，不拘于一方庙宇。”

“心诚则灵。形式不同，所求的，无非是内心安宁与苍生福祉。”李宜颔首，“这寺中的香客，求姻缘，求功名，求子嗣，求康健……众生百态，皆系于此。”

“公主信佛？”阿尔斯兰侧目看她。

“我信己心，也敬天地。”李宜迎上他的目光，唇角微弯，“但更信事在人为。若拜佛有用，世间又何来诸多苦难？不过是求个念想，得份慰藉罢了。”

她话语中的清醒与独立，让阿尔斯兰微微动容。他沉默片刻，道：“在草原，力量与生存才是至高法则。弱者，连祈求神灵垂怜的资格都没有。”

“所以可汗认为，强大便可拥有一切？”李宜反问，不等他回答，便继续道，“铁勒部也曾是草原的霸主，如今安在？绝对的力量或许能征服土地，却未必能收服人心。这寺中每一个渺小的愿望，汇聚起来，便是民心。水能载舟，亦能覆舟的道理，放之四海皆准。”

阿尔斯兰眸光一凝，深深看了李宜一眼。

随着人流，他们踏入大雄宝殿。巨大的佛像宝相庄严，俯视着芸芸众生。萧玥与李宜上前，取了香，在佛前郑重拜下。萧玥祈祷的是国泰民安。李宜闭目，心中默念的，则是愿此行不负选择，愿自己能在那片陌生的土地上，真正撑起一片天空，不负家国，亦不负此生。

谢靖与阿尔斯兰并未跪拜，只肃立一旁。谢靖的目光大多落在萧玥身上，眼神永远是那般的温柔。阿尔斯兰则看着李宜挺直却单薄的背影，眼神复杂。这个女子，正主动走向一条遍布荆棘的道路，而这条路，与他紧密相连。

离开大慈恩寺，时辰尚早，萧玥兴致颇高，提议在附近市集逛逛。这更是阿尔斯兰从未有过的体验。长安东市，店铺林立，货殖如山，叫卖声、议价声、车马声不绝于耳。丝绸瓷器、笔墨纸砚、胡饼酒肆、杂耍百戏……繁华似锦，令人目不暇接。

李宜似乎对这里颇为熟悉，领着几人穿过人群，在一家专卖西域香料和杂货的铺子前停下。

“这里的胡商，许多来自更西的地方，他们的香料，有时比西市还要齐全些。”李宜对阿尔斯兰解释道，随手拈起一小撮暗红色的香料细闻。

阿尔斯兰看着铺子里的物件，眼中闪过一丝怀念。“有些东西，在王庭也曾见过。”

“物是人非？”李宜轻轻放下香料，语气听不出喜怒。

阿尔斯兰摇头，语气低沉：“不，是人非物也不是了。铁勒……已成过往。”

就在这时，旁边一个卖皮货的摊子前起了争执，一个胡人因价格问题与摊主推搡起来，言语不通，眼看就要动手。周围人纷纷避让。

阿尔斯兰几乎是下意识地往前一步，将李宜挡在了身后侧，目光锐利地盯住那推搡的两人。他周身瞬间散发的警惕与压迫感，与方才沉静的样子判若两人。

几名扮作仆从的护卫立刻悄无声息地围拢过来。

李宜先是一怔，随即心下了然。她轻轻拉了一下阿尔斯兰的衣袖，低声道：“无妨，市井常事，巡街的武侯很快会到。”

果然，不过片刻，几名手持棍棒的武侯便呵斥着分开人群，将那争执的双方带走。

阿尔斯兰周身紧绷的气息这才缓缓松懈下来。

“多谢。”李宜轻声道。

阿尔斯兰这才意识到自己方才下意识的举动，微微摇头：“举手之劳。”他顿了顿，看着眼前川流不息、看似混乱却自有秩序的人群，感慨道，“长安的繁华，确实需要强大的力量在背后维系。”

随后，四人寻了家临水的茶楼歇脚。雅间内，窗外是波光粼粼的曲江池一角，垂柳依依。

谢靖正在教萧玥下棋，黑白子落在棋盘上，清脆作响。

李宜斟了杯茶，推到阿尔斯兰面前。

“可汗似乎感触良多。”

阿尔斯兰握着温热的茶杯，望着窗外：“只是觉得，同样是强大，草原与中原，截然不同。今日的是若发生在草原上，只怕会引发成两个部落的矛盾。”

“所以，可汗是选择融入中原，还是……”李宜话未说尽，意思却明了。

阿尔斯兰转头，直视李宜，那双深邃的眼眸里是前所未有的认真：“我曾想重建铁勒的荣耀，但荣耀若以族人的鲜血和白骨为代价，不过是执念。如今，我只想为跟随我的人，寻一条生路，能如这长安城的百姓一般，享有片刻的、无需枕着刀剑入眠的安宁。”他语气沉静，带着一种认命后的清醒，以及一份沉重的责任。“这条路很难，我知道。但，这是我选的路。”

李宜静静听着，心中波澜涌动。她看到了他褪去野心外壳后，那份属于首领的担当。

“路虽难，并非孤身一人。”李迎上他的目光，声音清晰而坚定，“我选择嫁你，便已决定与你同行。我会尽我所能，助你稳定漠南，让那里的百姓，无论是铁勒旧部，还是其他族众，都能逐渐过上太平日子。但我也希望，你可汗能记住今日之言，莫忘初心，莫负你我共同的抉择。”

阿尔斯兰看着她，眼前女子眼中的光芒，竟比窗外风光更甚。他缓缓举起茶杯，以茶代酒：“阿尔斯兰，在此立誓，必不负公主今日之言。”

两只茶杯轻轻一碰，发出细微却清脆的声响。许多未尽之言，都在这一碰之中。

“我瞧着公主仿佛与长安的贵女不太一样。”阿尔斯兰忽然问道。

李宜一笑，思绪飘远。

“我的生母是粟特人，当年流亡到大梁边关，后来便成为了父亲的妾室。父亲驻守边关多年，所以我从记事起便在边关。说实话，我做梦都想回边关，可以自由的驰骋在草原上，长安总是有诸多束缚，不过回京后最大的收获便是结识了长乐。”

李宜的目光投向正在下棋的萧玥身上。萧玥又下错了一步，正闹腾着想悔棋，谢靖嘴上说着不行，可动作却是纵容。

阿尔斯兰举杯：“如今也算是殊途同归了。”

李宜收回目光，举杯回敬。

夕阳西沉，四人踏上归途。马车驶回宫城，那短暂的红尘烟火，被重重宫门再次隔绝。

是夜，萧玥正在考校萧琛的功课。小小的人儿坐得笔直，朗声背诵着文章，偶尔遇到不解之处，萧玥便会耐心讲解，声音温和。

李宜用了晚膳，见萧玥一时不得空，便带了贴身侍女，在太液池畔散步消食。

见前方宫灯迤逦，一行人簇拥着一架步辇缓缓行来。那仪仗规格，赫然是妃位所有。

李宜定睛一看，步辇上端坐的，正是沈淑妃。

她想避开已是不及，只得立于道旁，微微屈膝：“淑妃娘娘万福。”

步辇停下，沈淑妃扶着宫女的手，袅袅娜娜地走下，脸上挂着温婉笑容：“原来是永昭公主。这么晚了，怎一人在此散步？承平呢？”

李宜回道：“回娘娘，长乐正在指导七皇子功课。”

“哦？”沈淑妃走近几步，目光似是不经意地扫过李宜平静的面容，“承平也真是辛苦，日理万机，还要操心幼弟学业。倒是永昭你，即将远行，这几日合该好好歇息，保养自身才是。”她语气充满关切，话语却绵里藏针，“那漠南之地，风沙苦寒，习俗蛮荒，比不得长安锦绣。你是陇西李氏的女儿，金尊玉贵地长大，这一去，怕是……唉，本宫想想都替你心疼。”

来了。李宜心中冷笑，面上却不动声色：“劳娘娘挂心。永昭既自请远嫁，便已做好万全准备。何况，”她抬眼，目光清亮地看向沈淑妃，“能为国分忧，是永昭的荣幸，亦是李家的荣耀。苦寒与否，在心不在境。”

沈淑妃掩口轻笑：“好个‘在心不在境’！公主真是深明大义，难怪陛下和承平如此看重你。”她话锋一转，声音压低，带着几分“推心置腹”的意味，“只是公主啊，有些话，本宫不得不提醒你。那阿尔斯兰，毕竟是降酋，非我族类，其心难测。他今日能归顺，谁知来日会不会反复？承平公主将此重任交予你，固然是信任，可也将你置于风口浪尖了啊。你年纪尚轻，莫要被人当作棋子，枉送了终身。”

这般挑拨，试图在李宜心中种下对阿尔斯兰的怀疑，以及对萧玥的怨怼。若是一般闺阁女子，或许真会被这番话搅乱心绪。

但李宜只是微微扬起了下巴，夜色中，她的眼眸如星子般璀璨坚定。

“淑妃娘娘，永昭读过史书，也知晓利害。阿尔斯兰是降酋不假，但正因如此，朝廷才更需以诚待之，以恩抚之，方能真正收服其心，安定北疆。长乐将此任交给我，是知我、用我，给我一个施展抱负的天地，何来‘棋子’一说？”

她上前半步，逼近沈淑妃，虽谨守礼数，气势却丝毫不弱：“娘娘久居深宫，或许对边塞之事、邦交之道所知不详。有些猜测，还是莫要轻易宣之于口为好，以免惑乱人心，干扰国策。若因此引得北疆不宁，这责任，怕是无人承担得起。”

这一顶“惑乱人心、干扰国策”的大帽子扣下来，饶是沈淑妃，脸色也不由得变了几变。

沈淑妃没料到李宜如此牙尖嘴利，且寸步不让。她强压下心头怒火，干笑两声：“公主言重了，本宫也是关心则乱。既然公主心意已决，本宫便不多言了。愿公主……前程似锦。”

最后四字，她说得意味深长。

“承娘娘吉言。”李宜屈膝行礼，“夜色已深，不敢耽误娘娘歇息，永昭告退。”

说完，她不再多看沈淑妃一眼，带着侍女，转身从容离去。

回到立政殿时，萧玥刚打发萧琛去安寝。

见李宜回来，神色不对，便问：“出什么事了？”

李宜摇摇头，将遇到沈淑妃之事，原原本本告诉了萧玥。

萧玥听完，嗤笑一声，眼中尽是冷蔑：“她也就只剩这点搬弄是非的本事了。”

李宜在绣墩上坐下，接过灵素递来的茶，捧在手中：“她越是这样，我越是明白，我选的路没错。至少，我能离开这四方宫墙，去外面更广阔的天地。而不是像她一样，一生困于此地，终日算计，面目可憎。”

萧玥走到她身边，握住她微凉的手：“草原虽苦，却天高海阔。我相信，你能在那里，活出另一番模样。”

李宜反握住她的手，重重地点了点头。

窗外，月色清明，星河寥廓。对李宜而言，一场真正的人生试炼，才刚刚拉开序幕。她与阿尔斯兰在红尘梵音中萌生的那点默契与认可，能否经受住未来风沙与权谋的考验，犹未可知。但此刻，她心志如铁，无所畏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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