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章:不幸
铛、铛、铛——
拐杖敲打铁笼的声音尖锐、爆裂,震颤的声波在空气中扩散,钻进耳朵里像是被一把钢刷刮擦耳廊。
杜寰宇被这声音吵醒,睁开眼发现自己从晌午睡到了傍晚,田园犬黑子乖巧地趴在他怀里。狗笼里狭窄腥臭,眼下是盛夏,残渣剩饭和狗屎狗尿混着潮湿燥热的暑气糅杂成令人难以忍受的气味。但是杜寰宇对这气味习以为常,因为这就是他身上的味道,他和狗一起被关在狗笼里。
起因是杜海富钱包里两张百元钞不翼而飞,逼问杜寰宇无果,便又把他锁进狗笼,这是杜海富管教孙子唯一的方法。
老人拄着拐站在笼子外又问了一次钱在哪里,杜寰宇一言不发,老人不再问,取下挂在笼子上的锁,摇头叹气回到屋中。
杜寰宇从笼子里爬出来,牵着黑子出了门。
眼下是傍晚,海风激荡,晚霞烧得一片血红。
杜寰宇牵着黑子走在海边散步,黑子是一条十岁的老狗,浑身漆黑,体型魁梧,两只眼睛像狼似的漂着青光,自出生起就是杜寰宇唯一的朋友。杜寰宇在坐在海边的碎石滩上坐下,黑子趴在他身边偎着他,一人一狗安静地望着风翻浪涌的海面。
没一会儿,不远处来了一家三口,一对夫妻带着一个七八岁的男孩儿,一家人在海边拍照。
杜寰宇遥遥地看着他们,他们都是生面孔,不是岛上的居民,浑身的穿戴和气质都让他感到陌生,尤其是那个小男孩儿,穿着简单但很有质感的衣服,长得精神又漂亮,笑容活泼又炽烈。
小男孩儿在砂石滩上捡到几枚贝壳,和父母比赛把贝壳扔进海中,比谁扔的更远。
杜寰宇望着他们出了神,没察觉身边的黑子已经兴奋得翘起了尾巴,直到黑子像是离弦的箭般冲了出去他才猛然回神,想唤回黑子,但是为时已晚。下一秒响起了女人的惊叫和孩子的哭喊,以及黑子的惨叫声。
黑子的目标是小男孩儿扔出去的贝壳,但是它过快的速度和凶悍的模样实在吓人,咬住贝壳一头把小男孩儿拱倒,看起来就像发了狂撕咬。男孩儿哭声响起的同时,男孩儿的父亲用石头砸向黑子的脑袋,黑子发出了短暂而凄惨的哀嚎,之后躺在地上再无动静。
黑子死了,这是杜寰宇已经确认的事,但是他却站在原地发愣,不敢走近去看黑子的尸体。
小男孩儿的父亲过去和他说了几句话,他没听清,连手中什么时候被塞入几张钞票都没察觉。
直到天色黑透,空荡荡的岸边只剩下他一个人,才在礁石下埋葬了黑子的尸体。
这些年来,杜寰宇时常会想起那天发生的事,从杜海富敲打铁笼把叫醒开始,到他牵着黑子去海边散步,在岸边遇到那一家人,再到小男孩儿的父亲用石头砸向黑子的脑袋......然后他回到笼子里,再一次被拐杖敲打铁笼的声音叫醒......那段记忆形成一个怪圈,让他陷入一段无休无止的循环。
铛、铛、铛——
杜寰宇又听到了拐杖敲打铁笼的声音,睁眼却发现自己没有被关在狗笼里,刚才听到的也不是杜海富用拐杖敲打铁笼的声音,而是秦焕用指背叩打审讯椅桌板。
秦焕把一杯水放在杜寰宇手边,“睡着了?”
杜寰宇坐在审讯椅上,身前横着桌板,双手被铐住。他低下头去够纸杯,但手铐锁链的长度不足以让他喝到杯子里的水。
秦焕垂眼看着杜寰宇,在杜寰宇第二次尝试失败后端起纸杯送到杜寰宇嘴边。
杜寰宇瞥了秦焕一眼,就着秦焕的手喝干了杯子里的水。
秦焕把纸杯扔进垃圾桶,回到长桌后坐下,看了看手表,现在是凌晨四点多,“你已经耗了六个小时,是该困了。”
杜寰宇懒懒地磕着眼皮,看着秦焕问,“你刚去哪儿了?”
小蒙坐在秦焕旁边做记录,秦焕凑过去看小蒙的电脑,发现自己离开的这两个小时里杜寰宇什么都没说,欧阳丹接替自己对杜寰宇的审讯毫无进展。
“不该问的别问,你哪来那么多好奇心。”秦焕把车钥匙和手机扔到桌上,疲乏地叹了一口气,“继续说你的事,0128的车牌哪来的?”
杜寰宇:“垃圾箱捡的。”
秦焕用烦不胜烦的眼神看着杜寰宇,“5632车牌也是你捡的?”
杜寰宇耷着眼皮,不为所动,“什么5632?我只捡到一个车牌。”
秦焕:“你开着那辆面包车绑走闵星野的那天晚上车上挂的就是5632车牌。”
杜寰宇:“闵星野是谁?没听说过。”
秦焕:“闵星野就是拿走韩露的U盘的人,你绑他就是为了找韩露的U盘。怎么?不记得了?”
杜寰宇低头扣指甲缝里的污垢,“又是车牌又是闵星野又是U盘,就不能说点我知道的事儿?”
秦焕递给小蒙一个眼色,小蒙点点头,开始播放录音。
录音刚响起的时候,杜寰宇扣指甲的动作顿了一顿,很快恢复如常。
录音播放完毕,秦焕盯着杜寰宇的脸,道:“你费尽心思找U盘,是为了不让这段录音曝光。那我就不明白了,既然你不愿意让录音曝光,当初为什么录下这段录音?又为什么把录音交给韩露?”
杜寰宇:“我录音?”
秦焕:“录音的人的手机铃声和你的手机铃声一模一样,在场的至少有三个人,一个是你,一个是陈朝旭,另一个是韩露的哥哥韩絮,现在叫黎川。我说的对吗?”
杜寰宇没精打采地笑了笑,“你说的挺热闹,是个讲故事的高手。”
秦焕:“你不承认?”
杜寰宇:“一段来路不明的录音而已,你让我承认什么?如果你有证据证明那段录音确实来源于韩露丢失的U盘,有证据证明被录音的人确实我和陈朝旭还有黎川,就用不着我承认什么了。但是你没有证据,所以只能乱猜。”
秦焕:“看来你和韩露还有韩絮已经串好口风,打算来个否认到底。那陈朝旭呢?经过昨晚死里逃生,他还会替你们保守秘密吗?”
杜寰宇垂着头,嘴角勾起一丝笑,“虽然我不知道你口中的秘密是什么,但是我很确定陈朝旭说不出你想听的话。”
秦焕的下颚紧了又紧,暗暗咬牙;杜寰宇的很聪明,他笃定陈朝旭什么都不会说,因为陈朝旭和他们是一条船上的人,倘若船沉了,所有人都难逃一死。
口袋里的手机震动了几声,秦焕拿出手机,是在医院看守陈朝旭的何光发来的消息;陈朝旭半个小时前苏醒,何光小组在医院向陈朝旭问话,陈朝旭装聋作哑扮糊涂,一问摇头三不知,即不知自己为何被注入麻醉剂躺在后备箱,也不知什么录音。被逼问得紧了,就嚷嚷着头痛。何光小组对其的审讯陷入泥沼。
哐当一声,秦焕把手机扔在桌上,拿起一张画像走到杜寰宇面前,“眼熟吗?”
杜寰宇认出画像上是自己的脸,但无动于衷。
秦焕:“这是测绘专家根据孙瑞龙的口述画出的人像,这个人曾经是朱巧云的男朋友。”
杜寰宇:“有话直说。”
秦焕把画像放在杜寰宇面前的桌板上,“不觉得这个人和你长得很像吗?”
杜寰宇咧嘴一笑,“人这种东西,都长着一个鼻子两个眼,咱俩长得也挺像。”
秦焕双手按住桌板,弯腰看着他的脸,“上个月23号,你在什么地方?”
杜寰宇:“过了这么久,早就记不清楚了。”
秦焕:“我帮你回忆,你去了汇福家园6栋101室,那是朱巧云住的地方。我们在朱巧云家里见过,你还用军刺捅了我,想起来了吗?”
杜寰宇仰头看着秦焕,双眼静得犹如一滩死水,“不好意思,完全没印象。”
秦焕的手机又震动了几下,他拿出手机看了看,勾起唇角,“这也没印象吗?”
他把手机放在杜寰宇面前。,杜寰宇看到一张照片,照片里是几张车牌,其中一张车牌号是5632,除了车牌外还有一把军刺。
秦焕:“这是我的人在你床底下搜出来的,5632车牌就是绑走闵星野的面包车上挂的车牌,至于那把军刺,虽然已经被清洗过,但是军刺的构造很容易藏污纳垢,在刀把刀缝里找残存的血迹不是难事。”
杜寰宇面无所动,但是眼神闪烁不定。
“你没想到我会找到你住的地方是吗?说起来还得感谢你,抓到你后我才知道陈朝旭是你想除掉的目标,那么他一定长期生活在你的监视之中,什么地方可以长期监视他呢?答案自然是住在他家附近,最好是正对他家的那一户。你自以为不留痕迹,所以没有清理那些车牌和那把军刺。”秦焕弯下腰看着杜寰宇的脸,勾唇一笑,“再问你一次,有印象吗?”
杜寰宇低着头半阖着眼皮,身上本就不多的生气一点点散尽,像一具瘫在椅子里的尸体。
“我还真想起来了。”他的声音低沉,口型微弱,像是从被操弄的人偶,“闵星野的确是我绑的,你在朱巧云家见到的人也是我。”
杜寰宇明明松了口,但是秦焕的不安感却更加强烈,“接着说。”
杜寰宇:“我绑闵星野本来是为了钱,绑到人觉得风险太大,所以又把人放了。至于朱巧云,我去她家里也是想找点值钱的东西,不巧碰到她妹妹。后来的事你都知道,你追我跑,我把你捅伤,这些事我都认。”
秦焕气极反笑,“你还在胡说八道。你拼命维护黎川,究竟是为了什么?”
杜寰宇眼睛里终于恢复一点生气,笑道:“为了报复你。”
秦焕想起了数年前北舟岛的傍晚,咸湿的海风和贝壳,还有那条朝自己跑来的黑狗。
“这不是你第一次报复我。”秦焕道。
杜寰宇:“准确来说,这不是我们第一次报复你。”
那张照片在秦焕脑中一闪而过,他明明没有照片上的记忆,却能感受到当时的恐惧,“你和谁?”
杜寰宇:“你心里已经有答案了。”
秦焕:“......拍照的人是你?”
杜寰宇忽然大笑一声,显出前所未有的愉快,“我就说你已经有答案了!”
夜晚很漫长,也很短暂,秦焕从审讯室出来的时候天色已经微明,楼道里的灯灭了一半。欧阳丹站在一楼玻璃大门后,一脸挫败地望着门外。
秦焕走过去站在她身边,顺着她的视线看过去,看到的是韩露和黎川走出卷闸门的背影。
欧阳丹:“韩露不承认自己丢了U盘,黎川更是把自己摘得干干净净。录音是最关键的证物,必须想办法证明录音的真实性,否则只能作废。杜寰宇松口了吗?”
秦焕:“他对黎川死心塌地。”
欧阳丹扭头看他,“你刚才去哪儿了?一走就是两个小时,全队都没人知道你在哪。”
秦焕没有回答,丢下一句‘十分钟后开会’,随后独自上楼。
公安局外,韩露站在路边,抱着手臂低着头一动不动地看着地面,消瘦单薄的身躯像是一棵残叶干黄的枯树,生命力正在一点点的消散、衰微。
黎川的车停在她面前,她上车坐在后座,沉默地望向车窗外。
车开出几公里,车厢里始终寂静无声。黎川透过观察镜里看了看坐在后面的韩露,道:“不用担心,阿宇很听话,他什么都不会说。”
韩露:“......担心?”
黎川:“虽然U盘落到警方手里,但是警方没办法证明被录音的人的身份,只要我们统一口风否认到底,警方就毫无办法。”
韩露神色麻木,像是自言自语般道:“所以杜寰宇至关重要,如果他供出录音里的人是你和陈朝旭,你们就完蛋了,是吗?”
黎川有所警觉,“你想说什么?”
韩露面无表情道:“杜寰宇的确很听你的话,这么多年跟在你身边,打不走也骂不走,你想过为什么吗?”
黎川:“为什么?”
韩露扭过头静幽幽地看着黎川的背影,“因为我。他不想离开我,而我离不开你,所以他只好和我们绑在一起。”
车子忽然急刹停在路边,黎川回头看着韩露,目光森然,“你究竟想说什么?”
韩露微微扬起唇角,“他的确听你的话,但是他更听我的话,只要我托律师给他带话,让他指认你和陈朝旭,他一定照做。”
黎川:“......这么做,你能得到什么?”
韩露咬牙冷笑,面露恨意,“我能离开你,我能带着雪粼永远离开你。”
黎川:“你在威胁我?”
韩露突然下车,摔上车门走到副驾驶,弯腰透过车窗看着黎川,“中午十二点之前把雪粼送回我家,如果你不把她还给我,我就让你去坐牢。”
随后,她拦下一辆出租车,乘车远去。
黎川脸色阴沉地坐在车里,心中杀意渐起。
他驾车回到湖边别墅,把车停好进了屋,闻到烘烤面包的香气。
韩雪粼站在厨房岛台边,正在往烤好的吐司上抹果酱,笑道:“舅舅,快来吃早餐,尝尝我的手艺。”
黎川走过去,从她手中接过面包咬了一口,露出赞许的微笑,“不错,烤得刚刚好。”
韩雪粼得意地昂头一笑,又拿起一片吐司涂抹果酱,“我刚才在看新加坡的电视剧,新加坡好美啊,城市街道特别漂亮,每一栋大楼都很有特色,好吃的也特别多——”
她兴奋地谈起新加坡的一切,心已经飞往那个遥远美丽的国度。
黎川不言不语吃完一片面包,拿起纸巾擦了擦手,长叹了一声气。
韩雪粼成功注意到他失望的神色,“舅舅,你怎么了?”
黎川眼睛里浮现些许愧疚,“雪粼,舅舅很抱歉,不能带你去新加坡了。”
韩雪粼忙问:“为什么?”
黎川:“你妈妈不肯让你跟我走,她说如果你执意跟我去新加坡,她就报警说我拐骗你。她还让我立刻送你回去,否则的话立刻就报警抓我。”
韩雪粼吓白了脸,顿时慌得不知所措,“我不回去!你答应带我去新加坡,不能言而无信!”
黎川无可奈何地摇头叹气,“我也不想对你食言,但是她像发了疯一样威胁我,我实在不敢冒险。你妈妈这次确实很生气,她说等你回家后绝不会再让你出门,要永远把你锁在家里,无论我怎么劝她都没用。”
韩雪粼手中的抹刀掉在地上,脸色一点点白透,站着愣神,仿佛已经被关进不见天日的地狱。
黎川走到她身边,弯腰捡起地上的抹刀,“我知道你和她一起生活很痛苦,但她是你的母亲,是你的第一监护人。”他摸了摸韩雪粼的头发,“雪粼,身为她的女儿,是你最大的不幸。”
说完,他把刀放在岛台上,就在韩雪粼的手边,唾手可得的地方。
黎川上楼了,留韩雪粼独自一人在厨房。
阳光透过窗户延伸进来,打在抹刀上反出一道光,刺进韩雪粼的眼睛里。
韩雪粼低下头,缓缓拿起抹刀,刀锋上的草莓酱像是粘稠的血浆。
黎川说得没错,身为韩露的女儿,是她最大的不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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