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今天成名的心情格外好,南京的空气闻起来居然有青草的味道,他哼着曲子回到家,一进门就看到父亲冲自己神秘地笑。成名被父亲笑得有些发毛,不知道父亲到底在打什么主意。
莫道还注视着莫成名,好像从来没有这么认真地看过自己的儿子。莫成名也盯着父亲,两人彼此发现,他们如此相像,无论从气质、相貌,只是莫道还比他儿子多了几分幽默和与乱世打交道的圆滑。
“我有个东西给你。”莫道还变戏法般从背后拎出了一只大提琴盒,小心翼翼地放在小桌上,轻轻地抠开琴盒,露出那把曾被成名摔坏又被莫道还奇迹般修好的大提琴。
莫道还得意地看着儿子,等待着一个惊喜的感动:“我把它修好了,我也试过了,跟以前一样。你以后还是要拉琴的,我跟你母亲商量好了,以后你拉琴我们都出去。”
成名的心里忽然涌上了一阵羞愧,但这羞愧很快转变成无名的愤怒。
“你何必这么天真呢……”
莫道还有些尴尬,但还是满怀热情地试图挽回这段父子关系:“我知道,这段时间,我忽视了你的感受,你受委屈了,可我愿意补偿你……但是作为条件……”
话音未落,成名身后的门被“砰”的一声推开,玉珍风风火火地闯了进来,正想质问莫成名为什么突然要下乡。
莫道还手忙脚乱地想要收起大提琴,可越急越乱。玉珍已然看见摆在桌上的大提琴。
“呦,这是成名的那把琴吧,修好了?干吗呀?要给他带走啊?”
莫道还并不知道玉珍在说些什么,刚要问,成名急忙打岔。
“不是,玉珍一直想听我拉琴,这不琴坏了嘛,我就跟她说等我琴修好了就带她去中山陵音乐台,给她拉琴。”
莫道还赶紧接话:“对对对,那个地方好,不会吵着别人。玉珍,你也喜欢大提琴啊?那你就跟成名一块儿去,让他给你多拉几曲,还要请你多监督他,哪拉得不好,你立刻批评他。”
玉珍看看莫道还,回过头来两眼直瞪瞪地盯着成名,一头雾水。
成名没有看玉珍,他意味深长地望着莫道还。
“爸,那……我走了。”
说罢,他走过去轻轻地合上琴盖,拎起琴盒,冲玉珍一笑:“玉珍同学,不跟我去吗?”
莫道还谄媚地冲玉珍挥着手,丝毫不知成名的话里有离别之意。
那天,成名坐在空无一人的音乐台石阶上,奋力地演奏着。玉珍坐在空旷的看台上,面无表情。她根本不想听什么大提琴,她想知道莫成名为什么要下乡,更准确地说,她想知道的是莫成名为什么要离开。
成名看着玉珍,一副不懂装懂的样子,他想到她平日里盛气凌人的样子,内心的愤慨再也不愿隐瞒。他幻想着,满看台都坐着如痴如醉的观众,他们陶醉地欣赏着自己优雅的独奏。只有玉珍穿着不合时宜的衣服,打着呼噜,睡着了。旁边的人向她投来厌恶的神色。两个穿着制服的人从后面走到玉珍跟前,猛地架起正在酣睡的玉珍,拖着她朝外走去。两个工作人员把玉珍拖到中山陵的某处悬崖峭壁上,一下把玉珍扔了下去。
成名越拉越快,弓子在琴弦上剧烈地摩擦着,成名的左手在把位上飞速地舞动着,他的一双眸子像两把利刃。一根琴弦再也经受不住他的怒火,“砰”的一声断为两截。
玉珍噘着嘴站起来,瞪视着成名嚷嚷:“莫成名,你这是拉琴呢,还是跟谁置气呢?我知道你想什么!你想要躲开你们家,躲开这个南京城,躲开我对你的改造和帮助。莫成名,你以为你走到天涯海角就能逃掉你的出身,逃掉你的姓名吗?”
成名不仅没有被激怒,反而十分平静:“你误会了,我远走高飞不是因为逃离家庭,也不是因为我的姓名,更不是因为你。”
“得了吧,你就是要躲着我,我看得出来,你讨厌我,你厌恶我。因为我是从乡下来的人,你们家向来都瞧不上我,我妈给你们家做牛做马多少年,不就是因为你们家有两个臭钱吗?现在是无产阶级工人领导一切,我才是真正根红苗正的无产阶级接班人。你莫成名再瞧不上我,你也是惧怕我!”
成名摇摇头:“你误会了,田玉珍同学,但我确实是惧怕你。”
“你以为你写上了名字,同学们给你鼓了掌,你就走得了吗?我告诉你,没有我们学生会的评语,你休想离开南京!”玉珍说完,转身走了。 她走出去很远又站定回头看去,发现成名并没有追来,于是更加气愤地甩着手离开了。
成名长吁了一口气,他环绕着音乐台,空荡荡的,静悄悄的。莫成名第一次感到莫名的胜利。他想透过梧桐树,看看远处的城墙,却意外地看到梧桐树下有一对男女正在激吻。
男人霸道地撕扯着怀中的女子,女子努力想要推开他却几次都没有成功,被动接受着这接近变态的狂吻,终于男人放开了怀里的女子,女子转过头快速地朝河边走来。男人跟过来揽住女人,顺势将她推到河边,粗暴地吻着。女人,是桑梓。男人,正是鲍国彬。
成名忽然想起鲍国彬送她回来的第二天傍晚,他与桑梓坐在露台,桑梓问他:“二哥,你想留下来吗?”
“不想。这儿有什么好?”
“不知道。可我不想离开南京。”
桑梓看着远方的晚霞,眼神里流露着不安,成名转头望向她。那一刻,成名忽然意识到桑梓和他是一样的,在命运面前不知所措。
可他怎么也想不到,桑梓会做这样的决定。但他无法责怪她的妹妹,他太明白那种不安有多么强的力量。
成名失魂落魄地回到家,抱着大提琴坐在窗前发愣,一个邮递员走进了他的视野,邮递员扯着嗓子喊叫:“754号3楼9号,莫桑梓!挂号信!请拿图章!”
莫道还开门快步跑下楼,远远地答应着:“来了!来了!”
成名闭上眼睛,用力地握着大提琴,父亲和邮递员的交谈飘进屋里。
“你是莫桑梓吗?”
“我是她的父亲。”
“图章带来了吗?”
“带了!带了!”
莫道还从兜里哆哆嗦嗦地拿出一个小针剂药盒,从里面掏出一个简单的木制图章递给了邮递员。
“祝贺你啊,这是第一职高的录取通知书,祝贺啊。”
说罢,邮递员把挂号信递给莫道还,转身走了。
莫道还看着录取通知书,激动万分。他骄傲地高声呼喊,仿佛要让整个南京都听到他的声音:“我家莫桑梓考上第一职高了,这录取通知书都来了!”
成名“砰”地把窗户关上,父亲的声音还是从窗户缝里溜了进来。
莫道还站在大院里左右等待了半天,不见有人应他,只好踌躇地拿着挂号信拾阶而回。尽管如此,他依然兴奋至极,冲着坐在窗前手握大提琴的成名失态地高声叫着。
“成名啊,你妹妹莫桑梓考上南京第一职高了!”
成名背对着父亲,看着窗外,一动未动。
莫道还还在喋喋不休:“你赶紧和朱妈一块出去,买半只咸水鸭,再打点老酒,这是我莫道还的大事,一定要庆贺庆贺。你妈妈要是晓得了,不知有多高兴呢!”
成名猛地站了起来,拎着琴疾步走到了父亲跟前,他两眼通红,怒视着莫道还。
莫道还从没见过自己的孩子有如此令他战栗的模样,也不知莫成名的怒气从何而来。他下意识向后退了一步,握紧了手里的录取通知书看着成名:“你要干吗?”
成名看着父亲,脑海里却是桑梓和鲍国彬身影重叠在一起的景象。他把所有的失望一起算到了父亲的头上,将那把大提琴往地上重重一撴。大提琴发出一声痛哭的呻吟。
“父亲……”
莫道还怔怔地望着他。
“我把这提琴推倒。若是它没散,我们依然是父子。若它散了,我们就不再有关系。”
“你怎么了?你这是什么话……”
成名用食指顶起大提琴,轻轻地往前一推。莫道还不自觉地吞咽了一下。
那些旧有的裂缝,重新断裂开来。碎片溅满一地。成名缓缓地向屋外迈步,与父亲擦肩而过。
莫道还不知所措地蹲下,收拾着那些散落一地的碎片,他一下不知道从哪片拿起,喃喃道:“有些…有些…并没有全散啊……”
成名走到门口,回头,余光落在收拾残琴的父亲身上。父亲蹲在地上,低着头,试图把那些碎片重新装回提琴盒子里。有一瞬间,年轻的成名内心有一个声音响起:“你知道,这不全怪你的父亲。”这让他想要回身搀起莫道还。可院子外传来了青山呼唤他的声音。
“二哥,玉珍姐有事找你。”
成名再也没有勇气回头,错过了此生最后一次和父亲和解的机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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