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2章 唱词

张悦然沿着梧桐树的荫凉走出陆军大院，伸手拦辆出租车。

车子穿过渐渐热闹起来的街市，最后停在那条熟悉的古玩街口。

巷子两侧，老字号店铺依次排开。

有家古玩店门口挂着鸟笼，传来清亮亮的画眉鸟的鸣叫声；有裱画店里，飘出淡淡的浆糊味。

她踩着青石板路往前走，在一栋二层小楼前停住脚步。这是周行之的店铺兼工作室。

檐下悬着竹帘，门楣上是黑底金字的匾额。

隔着敞开的雕花木门，能看见里面错落有致的博古架，陈列着各式瓷器。

两个穿年轻伙计正在招待客人，一个在擦拭黄花梨案几，另一个在给客人展示字画。

站在门外，张悦然一时间竟不敢进去....半晌，她从帆布包里掏出面小圆镜。

镜中的姑娘双颊泛红，眼睛亮得像浸在水里的黑玛瑙。

她深吸一口气，给自己打气：好歹也是京大高材生，模样不差，前程光明…虽然那人确实比自己好看得多，学识也渊博得让人望尘莫及…

正踌躇间，店里的客人离开。

高个子伙计阿明看见她，热情地招手："张同志，进来喝杯茶等吧！"

张悦然一愣："周…老板有客人？"

"在楼上会客呢，"阿明给她斟了杯碧螺春，"聊了有一会儿了，应该快下来了。"

茶汤渐渐凉透时，木楼梯终于传来脚步声。

下来的竟是位二十六七岁的女子，穿着藕荷色连衣裙，长发松松挽着，眉眼间带着江南水乡般的柔美。

张悦然攥紧茶杯，低头盯着自己鞋尖，很想夺门而逃，逃离这满室的檀香和那个姑娘留下的淡淡香水味。

那女子前脚刚跨出门槛，阿明就朝楼上扬声："老板，张同志来了！"

张悦然放下茶杯，指尖微微发颤。

来都来了，总要问个明白。

这样悬在半空的日子，比实验室里最复杂的公式还要磨人。

张悦然谢过阿明的茶，转身踏上楼梯。

老旧的木制台阶在她脚下发出轻微的吱呀声，每一声都像是在替她忐忑的心跳打着拍子。

楼上别有洞天。

临窗摆着一对明式官帽椅，中间隔着张紫檀小几。

周行之就坐在光影交错处，月白夏布衫的袖口卷到肘部，露出一截清瘦的手腕。

他正在沏茶，修长的手指扶着天青釉瓷壶，动作行云流水。

张悦然心里第无数次感叹，这人真是好看得让人生气。

周行之抬眼，目光在她沁着细汗的额角停留一瞬："这么热的天，怎么过来了？"

他的声音一如既往的温和，却让张悦然积压的委屈瞬间涌上来。

她往前走一步，声音颤抖：“你是在关心我吗？我为什么来，你真不知道吗？”

话一出口，她的眼眶不受控制地发热发红，“周行之，你这么聪明…真的一点都感觉不到吗？”

周行之沉默地看着她眼角将落未落的泪珠，目光像隔着博物馆的玻璃柜在鉴赏一件易碎的瓷器。

良久，他轻叹一声："我在信上写的...都是真心话。"

“我不信！”张悦然又向前逼近两步。

"你是...有别的喜欢的人吗？像刚才那个姑娘那样的？"

"没有。"

"那你真的不喜欢...我？"她的声音轻得像耳语。

阁楼里静得能听见楼下伙计擦拭瓷器的声响，窗外传来卖杏花的吆喝声，悠长得像从另一个世界飘来。

周行之望着这个姑娘。

她今天穿了件浅蓝长裙，领口别着他去年送的那枚银杏叶胸针。窗外的光，照在她倔强扬起的脸上，连细小的绒毛都看得分明。

他怎么会不喜欢？

喜欢她像一团火一般点燃他沉寂的生活，喜欢她看着自己时眼里的光，喜欢她清脆笑声里纯粹的快乐。

可是……他的指尖紧紧攥住手里的湘妃折扇。

"悦悦...你很好，值得更好的。”

张悦然眼泪滚落下来，“我只想和你在一起，做什么都行！明明之前我们通信、聊天都那么开心，为什么你非要推开我...”

周行之起身走近，带来一阵淡淡的檀香。

他抬手用指腹轻轻拭去她眼角的泪。这个动作太过突然，张悦然甚至忘了躲闪，只是睁着泪眼望着他。

"我这样的人..."他垂眸看着指尖的湿意，"配不上你的赤诚。"

张悦然突然抓住他正要收回的手。

这是她第一次主动握住他的手。

以往她总是小心翼翼地保持着距离，生怕唐突他。

可她想，他既然愿意为她拭泪，那么，他一定也是心存眷恋。

"周行之，"她鼓足勇气将他的手指握紧，"我一直都很想告诉你，我真的喜欢你..."

她温热的手心像块暖玉，包裹着他微凉的指尖，那股暖意顺着血脉一直烫进心里。

周行之望着两人交握的手，想起自己故意在信纸上留下的墨渍，想起这些天守在窗边等她身影的焦灼。

他原想用那封决绝的信逼出她的真心话，却没料到先煎熬的是自己。

刚刚听到阿明说她来了，周行之感觉自己心脏都骤停一瞬。

还好，她真的来找他了。

"悦悦，你太好了..."他声音发涩。她像初春第一缕阳光，让他这般长居幽室的人既贪恋又惶恐。

"你也很好。"她急急反驳，手指无意识地收紧。

周行之忽然翻转手腕，与她十指相扣。这个动作让两人都微微一怔，他素来克制的指尖竟率先背叛理智。

"原谅我那封信...我只是..."只是怕他配不上这般炽热的真心。

可当她真的不来，空落落的等待又让他明白，有些光芒一旦照进生命，就再难忍受失去后的晦暗。

张悦然自然不知他这些辗转心思，只觉得被他扣住的手指酥麻发烫，连耳根都烧起来。

她忐忑地问："那你...喜欢我吗？"

"很喜欢。"他答得毫不犹豫。

窗外忽然传来伙计阿明的哼唱声，咿咿呀呀的梆子戏飘上楼来。

"白玉扇坠双蝶绕，红豆簪头暗结同心早...怎舍得这月满西楼良宵..."

周行之听着这唱词，只觉得字字都敲在心上。

他将张悦然的手指又握紧几分，凤眼沉沉地锁着她的脸。

张悦然被他看得耳根发烫，想抽回手，却被他更紧地握住。"别躲。既然抓住了，我就不想放了。"

周行之牵着她的手，走到多宝阁边，拿下一个锦盒。

打开，里面静静躺着一枚青玉相思扣，玉色温润，雕工精巧。

"这是明代的，原本是一对，另一个..."他顿了顿，"在我这里。"

"周行之...这是..."

周行之抬手，将那枚玉扣给她戴到脖颈上。

"那封信...我收回来。我们..."

张悦然突然踮起脚尖，在他唇上轻轻碰了一下。

周行之呆在原地，耳根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漫上绯色，向来清冷的眸子里泛起波澜，像被春风吹皱的池水。

"你..."他难得语塞。

张悦然退开半步，"我实验做多了，知道有些反应需要催化剂。你要是生气...就当我太冒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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