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宁宁对自己最初安身立命的地方丝毫没印象了。宁宁对小姨完全陌生了,根本不让她抱。而对吴茵,不知为什么,则怀着一种本能的敌意。在这两岁孩子面前,吴茵诚惶诚恐,举措笨拙,不知如何能讨宁宁欢喜。

“这孩子有个毛病……”

夜里,吴茵告诉他时,他想起徐淑芳的话,问:“什么毛病啊?”

“他……他得捂着我……才能睡……”

“捂着你?”他越加糊涂。

“傻瓜!捂着我……咂咂!”

她怪羞。

“孩子嘛!”他不以为然,将她一只手放在自己胸上,握着,抚摸着。心里充满甜蜜。有妻子,有儿子;完整的家,完整的生活。他想,够了。再有正式工作,他对生活便别无企求!像所有的那些返城知青一样,最初的艰难时日,他和他们对生活的要求那么简单,那么低。不是君子兰,是抓地草。草根着土就能活,抓住地皮活。

公正地说,吴茵爱宁宁。但那种爱并不意味着是母爱。世界上没有一个女人能像爱自己的亲生骨肉一样爱别人的孩子。这是女人德行上可以完成实际上做不到的事情。不是从自己的脐带剪断下来的生命,即使关心得无可指责无微不至,也还是不能使女人获得真正的母爱体验。吴茵对宁宁怀抱着满腔做一位好母亲的热忱。她从未讨好过谁,但她对宁宁却有一种讨好心理。为了使宁宁早日认可她是“妈妈”,她经常奉迎地向宁宁解开自己的衣襟,将宁宁的小手塞入自己怀里。那小手很放肆,它不只是捂着“咂咂”而已,它还玩弄。有时用手背摩擦,有时用指尖轻捻。即使这时,嘴里仍喃喃着:“找妈,找妈……”

不良习惯是王志松母亲无形中给宁宁养成的。老人家活着的时候,宁宁一直跟老人家一块儿睡。那在孩子是本能,在老人家是最正常最自然不过的事儿。她的儿子小时候也有这习惯。老人家活着没想到,另一个年轻的女人,她儿子的妻子,是否也会认为宁宁这习惯很正常很自然,是否也会很乐于接受。

在宁宁那单纯的“自我中心”的情感世界里,已经先入为主地印了一位母亲的形象。不是吴茵,而是徐淑芳。儿童的情感世界太小太小,容不下两个“妈妈”。一旦有了一个“妈”,一万个给他慈爱的女人永远是一万个给他慈爱的女人,不是“妈”。“妈”之所以可亲,因为她是儿童认识的第一个良友。

吴茵不是第一个。尽管这不是她的过错,尽管她多么遗憾自己不是第一个,尽管她想要弥补这一遗憾。对宁宁说来,她似乎永远不是第一个,他似乎也永远不可能彻底忘掉第一个。何况母爱不单单是热忱,更是特权。孩子淘气打孩子一巴掌,孩子任性训斥孩子几句,孩子哭了不理睬孩子,被孩子缠烦了而推开孩子作嗔怒状……没有与孩子的这种关系,一个母亲对孩子的爱便是不自然的,不真实的,本质便不同于母爱。这对孩子方面倒不见得是一种情感亏损,而对女人却是大的不公平。母爱的内容至少包含着三分之一的特权。吴茵自己首先惭愧地从心理上放弃了这种特权。

桌上摆着引起宁宁兴趣的种种东西:工艺台笔、闹钟、绢花儿、一套漂亮的茶壶茶碗、一排胖乎乎的小泥俑……

宁宁总闹着要到桌上玩。

她为了使他感到亲近,卑恭地满足了他的愿望。结果是:他将台笔折下来了,将闹钟摔坏了,将花瓶搬倒砸裂了桌子上的玻璃板,将小泥俑塞到茶壶中泡成了泥浆……接着又对电视机天线产生了强烈的破坏欲……

她想跟他讲道理,他不懂。她想从他手中夺走不该当玩具的东西,他大发脾气。她想将他抱下桌子,他哇哇号哭。他一哭,就想起他的“妈”,就泪流满面地可怜地表述他的委屈和愤懑:“家家,家家,找妈,找妈……”

这孩子是悲亦思“蜀”,乐亦思“蜀”。

吴茵便更惭愧了,常常慌乱起来。慌乱之中急急忙忙解开自己的衣襟……

慌乱什么?……究竟慌乱什么?

王志松并非没观察到过这一点,却不理解。有时竟觉得好笑,加以揶揄。

她只有红了脸默认自己是不及格的母亲。

在吴茵思想深处,宁宁不仅是一个两岁的孩子,更是一个“联盟”的“盟主”。一个道义、责任、天良和品德的“联盟”的“盟主”。正因为他幼小,他才拥有调遣某一方面或这几方面同时对她进行裁决的理由。知道这个捡来的儿子是自己和丈夫爱情天平上的一个很重要的砝码。知道自己对这个捡来的儿子爱得深或不深,影响着决定着夫妻之间感情水库的水位。是的,是水库。必定是水库,而不可能再是江河湖海。婚前与婚后,是男人与女人的爱之两个境界。无论他们为了做夫妻,曾怎样花前月下,曾怎样海誓山盟,曾怎样如胶似漆、形影不离,曾怎样耳鬓厮磨卿卿我我眉目含情蜜语甜言,或曾怎样同各自的命运挣扎拼斗破釜沉舟孤注一掷不顾前程不惜身败名裂,一旦他们真正实现了终于睡在法律批准的一张床上的夙愿,不久便会觉得他们那张床不过就是水库中的一张木筏而已。爱之狂风暴雨、闪电雷鸣过后,水库的平静既是宜人的也是令人感到寂寞和庸常的。

吴茵对第二次结婚所抱的希望是过于美好也过于天真了。王志松带给她一种新命运,但并没有带给她一种新生活。不,应该说他带给了她一种新生活,可不是她所向往的那种新生活。

我向往的新生活到底是怎样的一种生活呢?

她常暗问自己,却回答不了自己。

她不知道,不明确。那是朦朦胧胧的云锁雾罩的时现时隐似有似无的一种憧憬。她决定将自己的命运之绳和他的命运之绳结在一起之前就不甚明确。她原以为生活在一起后自然便会明确了,但生活在一起后倒更不明确了,更迷茫了,甚至可以说是糊涂一团了。

反正不应该是眼前这样一种生活才对。

眼前的生活是匆匆忙忙地上班离家,急急切切地下班回家。做饭洗衣服哄孩子。孩子刚拉了又尿了又磕了又碰了又发烧了又不吃饭了王志松又批评了又埋怨了。烟囱堵了煤烧光了木柴被雨淋湿了菜窖塌了王志松说这一切只有星期日才能解决。说他已经为宁宁生病请过两次事假了不能再请事假了否则他这个月的奖金全没了!米生虫了油瓶空了她也星期日才有空儿去买米买油。她也因为家务请过两天事假了不能再请事假了否则她这个月的奖金也全没了。

其实凡食人间烟火之人,其生活本质都是庸常的。庸常是生活的颠扑不破的大规律。在这连天接地的颠扑不破的大规律的覆盖下,奥林匹斯山上的神祇们的日子也是庸常的。能超脱于凡人的大概也只有一点儿——不需要钱。

而他和她都不能不十分看重钱。

他每个月才能拿回三十六元,多一分也不给。人家明知他一时也难再找到活,爱干不干,不干雇别人。她的基本工资是五十四元几毛钱。由记者到印刷工人,地位低了,工资也低了一级。

她一天天变得爱叨叨了牢骚无穷了不整洁了丢三落四了心烦意乱了愁眉苦脸了,连坐在沙发上看一会儿书的闲空儿也难得有了……

再说家里没沙发。没录音机便也没音乐。电视是九寸黑白的,图像不清,竖起了室外天线也没用。

她所面临的生活最初是贫穷和寒酸的庸常的实实在在的贫穷实实在在的寒酸实实在在的庸常。

庸常得累人。

烂漫的憧憬被撕下了华丽的外衣。

生活向她龇牙咧嘴做鬼脸幸灾乐祸得意于她的惶恐和茫然。

王志松活得比她还累。但他累得高兴,累得如愿以偿,累得仿佛浑身有使不完的劲儿,累得那么得天独厚似的。他常常冲动地表达出内心的甜蜜,内心的幸福,内心的满足。他常常说一切甜蜜一切幸福一切满足都是她带给他的。

只有这一点安慰着她。否则,她会认为眼前的生活与从前的生活没什么两样。不过一种生活丑恶,一种生活俗恶。一种生活丑,而涂脂抹粉;一种生活俗,而掺着些微愉悦。连些微的愉悦也落着一层俗的灰尘。

她的新生活的的确确是俗生活,比一般俗生活更俗的大量地消耗人生活热情的俗生活。一代返城知青的最初的新生活不可避免地命中注定地是最俗的生活。在这个最初的俗生活阶段,没有理想、没有追求、没有明确的目标、没有诗情画意;是工作问题第一,住房问题第一,钱第一。

吴茵觉得自己已经快被这种生活消耗干瘪了。

而比起来他们还算不错的,毕竟有情人终成眷属了,毕竟有房子住,毕竟她有正式工作。

浪漫的富于幻想的追求性格强烈的经常思考所谓价值观念的书卷气十足的吴茵,对一个返城知青的最初的庸常的俗而又俗无法超俗脱俗的生活缺乏精神准备和心理准备。

连爱也变得时有时无,似有似无了。

别了“松”,别了“茵”;代之以“哎”和“喂”。

可她原想象生活在一起后应是举案齐眉相敬如宾笑可慰人嗔能代语心有灵犀一点通起码牛郎织女式的。他却并非她所想象的“牛郎”,倒有几分像美国西部小说中不顾前不虑后的“牛仔”。每天夜晚,他将一柄锋利的匕首插在腰间,煞煞皮带,照例说一句:“我走了。”就走了。这也叫上班!她替他提心吊胆,常做噩梦。惊醒了还要瞧瞧宁宁是否尿了被窝。

有次她对他说:“别去打更了……”

他却瞪她一眼:“一个月三十六元钱,别去谁给?”

“求求人再换个临时工作吧……”

“求谁?”

“我怕……”

“我都不怕你怕什么!”

“万一……”

“万一是命。”

他如此这般轻描淡写地回答后,沉默了一会儿,又说:“假如哪一天我真被歹徒杀了,你一定要把宁宁再送给她!”

她明白他说的“她”是谁。

他的话深深刺伤了她,他走后她痛哭一场。

爱被庸常的俗生活侵蚀得锈迹斑斑,使她产生了巨大的心理危机。她亦难能做“织女”,连做贤妻良母的自信也动摇了。

她从来没觉得自己单独和宁宁在一起过。宁宁身旁总无时无刻地维护着四个大人:丈夫、徐淑芳、另外一个不相干的男人和另外一个不相干的女人。

“当初你保证过,要像爱自己的亲生儿子一样爱他!”丈夫这么说。

“你不会成为好母亲。你不如我,所以宁宁想我。”徐淑芳这么说。

“别对我儿子板起你的脸……”那个不相识也不相干的男人这么说,戴着灰白色的面具。

“你们自己情愿的……”那个不相识也不相干的女人这么说,也戴着面具,也是灰白色的。面具上只有一张嘴,或者更确切地说一个洞。

宁宁哭时,她能不慌乱吗?能吗?宁宁病时,她能不引咎自责吗?能吗?宁宁说“家,家,找妈,找妈”时,她能不感到既羞愧又委屈吗?能吗?又对谁去倾诉这些呢?对丈夫?他会认为她心胸狭窄,她宁肯不倾诉。也许我真是一个心胸狭窄的女人么?她甚至对自己产生了怀疑。

“宁宁啊,你看,这是风婆婆。风婆婆鼓着腮帮在干什么呢?”

一次,王志松伏在床上给宁宁讲画册。

“吐奶奶呢!”

他哈哈大笑。

“吐奶奶呢!好儿子,你联想得可真妙!风婆婆鼓着腮帮吐奶奶!吴茵,听到了吗?儿子的联想多了不起呀!”

她听到了,她没笑,丝毫不觉得那孩子的联想显示出多么了不起的天才。

“你为什么不笑?”他坐起来瞪着她。

“我没心情笑。”她平淡地回答,也瞪着他。

“怎么啦?”

“反正我没心情笑,你总不能要求我装笑吧?”

他用陌生的目光瞪她半天,脸色阴沉地又躺下。

“讲,讲,讲……”

宁宁纠缠着他。

他将画册扔到了床角。

她默默地瞧着他,瞧着孩子。那一时刻,他当真要求她、逼迫她装笑,她也装不出来。

报社曾要调她回编辑部,这是她殷殷期待的事,她一直盼望着这一天。可为了表现自尊,却说“我考虑考虑”。

人家看透了她的心理,人家婉转地开导她:“小吴哇,当初决定你离开报社,那是迫于各方面的舆论压力,领导不得已而为之。你现在就别太计较了,啊?现在领导又决定调你回报社,不是恰恰证明领导心中始终没忘你吗?”

她仍说:“我考虑考虑。”

“那你就考虑考虑吧!早点儿给领导个答复。”

只有傻瓜才需要考虑!等到她认为那段“考虑考虑”的时间足以维护了她的自尊去答复人家,人家遗憾地告诉她,就在这一段时间内,上边下达了一个文件,凡报社记者都要有大专本科或相当于大专本科的文凭。

她只有初中文凭。早丢了。

“可我……我已当过好几年记者呀!我的实际工作能力你们了解呀!”

“当然,当然了解。但是……文件精神必须严格执行啊!别说你啦,现在当着记者的几个人,没文凭的,还得补考到文凭呢……”

“那……那我回报社当编辑也行……”

“当编辑同样得有文凭!文件这么规定的。这牵扯到今后评定正式职称的问题,不信你看文件……”

人家翻出红头文件给她看。

她没接过去看。她愣愣地站在那里。

“唉,你要不考虑……”

人家的口吻是同情。

她一句话也没再说,转身就离开了编辑部……

维护自尊是要付出代价的。如果预先知道可能会付出这样的代价,她就不维护那点儿自尊。

…………

宁宁坐在他胸上,他又开始逗宁宁笑。宁宁笑得咯咯的,他也笑,笑得很开心。她没有理由恼怒他在笑,因为他不知道她这件事儿;她心里只有彻底的失落的苦涩。

她默默地瞧着他和宁宁。

她暗暗嫉妒宁宁和他的亲情。尽管她已经做了许多努力,宁宁对他的亲情还是远远超过对她的亲情。他是“爸爸”,是“第一个”,而她不是“第一个”。她满怀着做妈妈的热忱却换不来那两岁的孩子叫她一声“妈”。她没法儿从宁宁的小心灵中驱除徐淑芳。生活太不公平——这使她也常常嫉妒徐淑芳。同时负担着愈来愈沉重的忧虑——归根到底,这对宁宁的命运是笼罩着的阴影。这种状况必须改变!必须在宁宁懂事以前改变。否则,一天天长大了的宁宁,将会意识到自己是一个弃儿。

这愈来愈沉重的忧虑压迫着她!

宁宁压迫着她!

倘它真的不可避免,那过错似乎完全集于她一身了。因为她未能在一个两岁孩子的心目中确立起一位可亲可爱的母亲的形象!

过错将在于我吗?我已做了一位母亲该做的一切!

“叫爸爸……”

“爸爸!”

“爸爸好不好?”

“好。”

“叫妈妈……”

“妈妈!”

“妈妈好不好?”

“好。”

“妈妈在哪儿?”

“妈妈在家家。”

“不对,妈妈在那儿呢!”

他指指她。宁宁扭头看看她。

“妈妈在哪儿?”

“妈妈在家家。”

“蠢儿子!妈妈在那儿呢!”

他又指指她,宁宁又扭头看看她,一双大眼睛里全是疑惑。

“叫妈妈!”

宁宁瞪着她。不叫。

“叫啊!”

就是不叫。

她看得出来,丈夫是多么沮丧,多么灰心!

这孩子以大人般的固执捍卫着徐淑芳在自己小小的情感世界中不可动摇和替代的位置。

他沮丧,她更沮丧。他灰心,她更灰心。他们都对宁宁那种孩子的固执无可奈何。

“蠢!叫姨,不对!爸爸教错了,叫妈妈!……妈……妈!”

“姨妈妈!”宁宁竟这么叫起来,叫得同样爽快。

“姨妈妈,姨妈妈……”

宁宁望着她,不停地叫,仿佛对这一新的叫法兴趣浓厚,也仿佛通过这一新的叫法对她这位虽不是“妈妈”却像妈妈一样照看他、爱护他的女人表示感激。

“姨妈妈好吗?”他问。

“姨妈妈好!”

“让姨妈妈抱抱吧?”

“姨妈妈抱!”

宁宁向她伸出了手臂。

姨妈妈……

满腔做母亲的热忱,满腔做母亲的爱心,种种的讨好,种种的努力,换取的是“姨妈妈”!此前宁宁什么都不叫她,只有当困了的时候才主动找她抱。而那表示需要她的语言是——“摸咂咂”。并且将“咂”说成“栽”。使她总感到这孩子所需要的根本不是自己,仅仅是“栽”。

“摸栽栽”……“姨妈妈”……

情感的飞跃吗?她与这捡来的儿子之间?

怎么不是呢?

“姨妈妈”毕竟与“妈妈”两个字连在了一起!

姨妈妈……但姨妈妈不就是姨吗?丈夫是孩子承认的“爸爸”,徐淑芳是孩子承认的“妈妈”,她自己,则成了“姨妈妈”!则是姨!

乱七八糟!

可宁宁刚才说了“姨妈妈好”啊!可宁宁正向她伸出手臂要“姨妈妈抱”啊!

她一下从椅子上站起来,扑过去将宁宁紧紧抱在怀里。

“姨妈妈不好,姨妈妈不是好妈妈……”她说。

“姨妈妈好……”小手习惯地欲伸入她的襟怀,可不知如何才能伸入。

她解开了衣扣。

“给你。是你的,是乖宁宁的……”她简直不知怎样感激这捡来的儿子。

“姨妈妈好”——正式裁决啊!道义、责任、天良、品德对她做出的共同的裁决。还有爱的裁决,她是爱他的呀!她对他的爱表现为一种谨小慎微的侍奉,像宫廷乳母侍奉皇太子一样。实际上过分放纵这孩子的倒未见得是丈夫,是她自己。

“你怎么能这样?你继续惯他的毛病啊!”他又坐了起来。

宁宁的一只小手霸道地捂住她的一只乳房,在她怀里舒服地依偎着,安适地闭上了眼睛。他是困了,要睡了。

“姨妈妈好”依然意味着是要“摸‘栽栽’”吗?

忽然她心内产生巨大的委屈。

她哭了。

“你哭什么啊?”

他愕异地望着她。

是啊,哭什么呢?说不明白。就不说。

“抹风油精怎么样?”

她缓缓抬起头,含泪瞧着他。不解。

“风油精不是刺激皮肤吗?小孩子的手嫩,也许能改掉宁宁的毛病……”

“小手一揉眼睛,那还得了?”

她想这办法未免有点儿恶毒。

“不是往宁宁手上抹。往你……那儿抹……”

间接地往孩子手上抹。就这么点儿区别。

“不!”她生气地回答,“那还莫如做一个钢丝乳罩!”

他说:“这办法倒也不失为办法。再买把锁,钥匙放我这儿!”

她扑哧噙着泪笑了。

生活在这一时刻,闪烁着顽皮的欢娱。从什么时候,他们之间也开起这类玩笑了呢?这类玩笑也太超出她原先的想象。生活真厉害,它冷漠地改变着人的教养。甚至比这类玩笑更庸俗的玩笑,出自丈夫之口,早已使她司空“听”惯了。不过幸亏夫妻间偶尔还开开这类玩笑,彼此调侃一番。否则弥漫在她内心里那种惶惶的危机感,也许哪一天将会使她忍受不了的。

她研究地注视着他,要从他脸上捕捉到答案——这类玩笑莫非是他对她的一种报答?一种赠予?为的是博她一时开心?

他一脸俗相。

“实不实践在你啊,我是不在乎的。反正钥匙放我这儿……”

“……”

“晚八点开锁,早六点上锁;不买一般的锁,买密码锁。宁宁的坏习惯准能改过来,我的坏习惯也准能改过来……”

“……”

从他那一脸俗相后面,她捕捉到了隐蔽着的烦愁,那才是一个彻头彻尾的真实。真实伪装了,但还是被她那双敏锐的眼睛看穿了。

这类玩笑多开一句,对她也便失去了调侃的效果。

“我的中学语文老师,教我们那一班时,刚从大学毕业,文质彬彬。讲《可爱的中国》,有个男同学故意提问:老师,乳房是什么?你猜他怎么说?他脸红极了,憋了半天才回答——奶库!”

他自个儿笑起来。

她没笑。

她不明白他今天为什么像只饿狗咬住一根散发着腐臭味儿的骨头一样,咬住一个庸俗的玩笑不肯丢开?

“下课,有几个坏男同学编了顺口溜……”

“别说啦!”她大声叫嚷。

宁宁被惊醒,微微睁开一下眼睛,又闭上了,小手换了一只乳房捂着。

他顿时紧紧抿住双唇。

“你别再用这类玩笑逗我了……我讨厌!”

“是……吗?”

“是的!是的是的是的!”

“为什么不早声明?”

“你应该自觉!”

她心里为他感到一阵难过,也为自己感到一阵难过。当生活的伪装的顽皮被剥下了外衣,暴露后的那真实就令人觉得有点儿可怕。而先前夫妻间那许多次类似内容的调侃,如果也算调侃,同时令她觉得十分俗恶了。

他猛地站起来,说:“我上班去!”一把扯下挂在墙上的棉袄,大步往外便走。

“等等。”她叫住他,抱着宁宁走到厨房,从锅台上拿起他天天都要带在身上的匕首,往自己衣服上抹了两下递给他,“我刚才削土豆来……”

他默默接过,站在她面前,不走。

“削土豆……快吗?”

“快……”

“往后削土豆用吧!”

他狠狠地将匕首扎在菜墩上。

“你别无缘无故对我发火!”

“我没对你发火!我这算对你发火吗?你也太尊贵了吧?你不就是当过几天记者吗?你以为你是谁?你以为你是王族夫人?”

“你!……”

她走入里屋,又哭了。不敢大声哭,怕哭醒宁宁。

一会儿,他也走入里屋,坐在她身旁。她不理他。

“你今后不必替我担心了。”

“……”

“那两起盗窃案破了。”

“……”

“我的差事到昨天为止了。”

“……”

她立刻停止了哭,扭头看他。

他看着宁宁的小脸儿。

那孩子在睡态中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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