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
在这一个夜晚,在一九八六年夏天的这一个夜晚,他们的儿子睡了。他们的彩色电视里进行着“家庭智力百秒竞赛”。
“喂,剪刀呢?”他问,头也不回。他正坐在桌前剪贴报纸,仿佛是一位对工作极端认真的资料收集员。
没有一种生活不是残缺不全的——这句话是从哪本书中读到的?她努力回想着,回想不起来。是真理吗?当然是。以她的感受,她这么认为。
“没听见啊,我问你剪刀在哪儿?”
他抬头望着她。
她也望着他。
他们面对镜子。他们从镜子里望着对方。
“你……冷笑什么?”
我冷笑?……是啊,我冷笑什么呢?她注视着镜子里的自己,一种讥嘲的冷笑使她那张祈祷着什么似的脸变得相当生动。她自己给自己留下了极深刻的印象。
如今宁宁六岁多了。
有一天,她异常严肃地对儿子说:“宁宁,你不久便该上学了,是一个小学生了。小学生还摸‘咂咂’的话,羞耻不羞耻啊?”
儿子忽然懂事了许多似的,向她保证道:“妈妈,我再也不了!”
“你能做到?”
“能!我要睡觉的时候,就把两只手都压在枕头底下!”
从那一天的晚上起,儿子开始伏着睡。
如今儿子已改掉了“摸咂咂”的坏习惯,并且不必将两只手都压在枕头底下伏着睡了。
如今他们已住进了两室一厅三十九平方米的单元楼房,是铁路局分给他的;他又回到了铁路局。人家对他说的话,和报社对她说的话内容差不多。他没有像她一样回答“考虑考虑”,所以他的结果就很好。足见男人永远比女人识时务,所以男人们大抵总有些机会成为“俊杰”。他有了文凭,由工人而转干。他入了党,由工会而调到了局党委当秘书。他当了局党委秘书,所以他分到了一套一般像他这种年龄的人在任何一个单位也难以分到的好住房。一切合情合理。在这一合情合理的背后,还有些什么不太合情合理的事进行过,她一概不得而知。他对自己的事守口如瓶,从不告诉她。
如今他们的电视机也换成二十吋彩色的了,而且是“日立”。它不是每一个想买的人都能买得到的。
如今他是个踌躇志满春风得意之人了。主要倒不是因为有了文凭,入了党,当了秘书,是因为他打入了一个小圈子,一个纯粹的文学圈子。而那个圈子其实并不小,有能挣点儿稿费的人,却没有一位可敬的作家或诗人。那个“纯粹的文学圈子”里的人,聚在一起常常谈论或商议的并非文学方面的事,纯粹是与文学无关的事。比如怎样为了圈子内的人扬名显姓官运亨通公开吹捧暗中鼓噪四面串联八方活动。以小圈子的利益和小圈子中的每一个人将来的利益能否兑现作为前提,这也许正是八十年代互相帮助的精神?为这个小圈子,他付出了些什么?还将付出些什么?获得了些什么?还将获得些什么?她则不清楚了。在这方面,他对她一向“无可奉告”,她也一向无心过问。但有一件事她是清楚的,那就是他的入党,这个小圈子是起了相当重要的作用的。圈子里的几个核心人物或曰头面人物,移尊屈趾,聚集在他们原先的家里,吸烟饮茶之间,细致分析,严密策划,统一部署,分头落实。那时他在他们之间显得多么受宠若惊、多么局促、多么自卑啊!
“如此看来,支部通过这第一关似乎没什么问题了吧?”他们中的一个自信地说,随后扭头问一个:“你看呢?”
“七票中四票可以担保举手,我看也没问题。”另一个肯定地说。
“正副书记的态度很关键。张凤鸣是正书记还是副书记?”第三个深谋远虑地问他。
“正书记。”他慌忙地回答,“可张书记对我印象一般,我跟他顶过一次嘴……”
深谋远虑者淡然一笑:“没什么。那正书记这一票我包了!他儿子是咱们圈儿内人。副书记谁?”
“郝大钧……大小的大,千钧一发的钧……”
“你们谁认识这个姓郝的?三哥,你没调到公安局之前,不是在车辆段吗?认识不?”
“郝大钧?不认识。我在的时候,段里的党支部副书记不姓郝哇!”
“不管认识不认识,这个郝大钧交给你办了!你不是在车辆段党内党外仍有一帮弟兄吗?”
“有是有,不常往来了。临时抱佛脚,有点儿……”
“有点儿什么?”第一个说话的插言了,“你要换煤气,那专管换煤气罐的也是佛!不临时抱还天天抱着?是佛的多了,你抱得过来吗?入党又不是每个月入一次的事儿,抱一回就得了呗!”
“我尽力而为!”
“尽力而为是什么话!”深谋远虑者不满了,“你要抱定他的佛脚不放松。你要将他拿下!你拿下了姓郝的,志松的党票就笃定到手了!”
“好吧!姓郝的包给我了!”
“这还像句痛快话!”
“局里那一关,要不要也开展一下攻势?”
“支部通过了,局党委无非履行审批程序罢了。局党委书记是我大学同学的老岳父,有我大学同学的面子,会给照应着的……”
深谋远虑者又开口道:“现在不是号召各单位进行革命传统教育吗?志松你父亲不是在‘文革’中因一次列车的安全牺牲的吗?不是铁路局的烈士吗?你写一篇怀念你父亲的小文章,我给你润色,我给你拿去发表。你父亲是党员不?”
“是……”
他当时对那几位圈子里的人何等诚惶诚恐何等感激啊!他那种自卑而感激的样子当时令她觉得多么害臊啊!
“好极了!‘七一’快到了,争取‘七一’见报!一位烈士、党员、老工人的儿子,在党的生日,缅怀父亲,向党表白真诚的热爱之心,报社要组到这样的文章如今还不太容易呢!这叫舆论先行!”
他们看出了她有反感情绪,深谋远虑的那一位严肃之至地对她说:“志松应该入党,这是我们经过研究才做出的决定,所以我们要成全他。他具备了某些可以入党的条件,为什么不入?不入党他就转不了干,就永远没有提拔到某一级领导岗位上去的可能,就一辈子是个工人!我们这些人中,需要有当官的!需要有掌实权的!”
可以这么认为,他还不是党员之前,实际已经在组织上入了党。批准他的是那个圈子的核心者们,尽管他们都不是党员。他们另有他们的标准,他们另有他们的原则;信仰与否并不重要。
这个圈子的基本成员充其量四五十人,核心者也就那么七八个。但它像孙悟空的如意金箍棒。倘说小,则可能小到那么七八个核心者中仍有核心,甚至仍有核心的核心的核心。倘说大,则圈子外仍有圈子,甚至仍有圈外圈子的圈子。这是一种积木式的隐形的社会结构。他们之间,彼此了解的,你手指肚上有几个“斗”,他头顶有几个“旋儿”,详知难诈。他们之间互不认识的,即或在一个工作单位一个工作部门,也许过从极少。它的结构特点是“寻常看不见,偶尔露峥嵘”。
煤气罐弄不到?你来找我,我去找他;他找张三,张三找李四……圈儿套圈儿地找,准能找到煤气公司的某一个人的头上,甚至可能找到煤气公司经理头上。煤气罐给你弄到了。你不是圈儿内的?那你烧蜂窝煤烧到二〇〇〇年再说吧!
我考驾驶执照没考下来,该轮到我去找你了,该轮到你去找他了。不就是驾驶执照没考下来吗?不就是这么一件事儿吗?圈儿套圈儿地找,准能找到交警大队的某一个人的头上,甚至可能就是交警大队队长头上。活动活动,花点儿钱,请一桌,驾驶执照给你弄到了。包公爷管着哪?那也给你弄到了!你不是圈儿内的?考不下来是你没本事。活该!
他小舅子栽进“局子”了,该轮到他来找咱俩了。咱俩只好分头去找了。什么案?溜门撬锁?不就是溜门撬锁吗?有前科没有?没有前科?没有前科不必发愁!有前科?有前科也不必发愁!圈儿套圈儿地找呗!办案的执法如山?又不是杀人放火抢劫银行盗窃国库的大案要案,执法如山也得给点儿人情、网开一面啊!回家等信儿吧,当场释放有点儿那个,半月内保证那位小舅子自由自在地逛马路……
如此这般些个等闲之事,不劳圈子的核心者们烦神,圈儿里圈儿外的圈儿兄圈儿弟圈儿朋圈儿友们串联起来,疏通疏通各方面关节就“安排”了。
这种圈子像儿童积木,单摆浮搁,每一块都是不太起眼的涂了花花绿绿的颜色绘了各种图案的木块而已;组合了则变化无穷花样层出。又像一台机械,一旦因某一件事运转起来,发挥着难以想象的性能。
王志松最初是怀着自哀自怜的屈辱心理挤入这样一个圈子的。他始终难忘曾当过冰球队长的荣耀。它在他头脑中遗留下仿佛显赫一时的旧梦的幻影,它奇异。对它的回味愉快而妙不可言。他靠回味它度过了多次精神危机,如同熊靠舔熊掌度过漫长的蜷缩的冬季。然而人在艰难时日终究不能靠回味旧梦轻松潇洒地生活下去。这种回味也终究不能持久地支撑在现实中苟且着的精神。中学时代的他并非智商优越者。在课堂上获得不到的东西,他以十倍的热情百倍的勇猛在冰球场上获得。他是冰球场上的一头雄狮,是“冰球场上的斯巴达克斯”。这样的溢美之词不仅出于向他取悦的女同学之口,也出于崇敬他的男同学之口,包括他的冰球队员们。当年在冰球场上,他体验自我中心横冲直撞任意驰骋难以阻挡的快感,他从发号施令支配别人挫败别人之中,尽情享受强者的自信、自豪、骄傲和满足。那种快感,那种享受,那种体验,使他回味旧梦时感到吸大麻般的似乎甜滋滋的通体舒坦。从他返城那一天起,一种发誓要征服城市征服生活的勃勃雄心,便在艰难时日中被压抑着挣扎着,好比铁笼中的一头猛兽狂躁地期待着破笼而出的机会。他将城市和生活视为冰球场,幻想着像当年那样仍成为精神不垮的“斯巴达克斯”。
而他错了。城市告诉他,他不过是一只小小的蝼蚁,它是泰山也似的巨人。他单枪匹马使尽浑身解数攀爬,也不过只配在它的脚趾缝间蠕动。生活却愈来愈向他显示出类乎冰球场上激烈交锋拼搏争夺一个小小橡胶扁球般的真实。区别在于冰球场上喝五吆六呐喊阵阵,生活的表面却是平静的、庸常的、文明的、温和的;生活含蓄地暗示他,他不再是生活这个大冰球场上的进攻型队员了,更不再是什么队长了。一旦明白了这一点,精神不垮的“斯巴达克斯”的精神面临彻底崩溃的边缘。他性格中刚愎的一面迅速向反面发展,变得暴躁、冷漠、嫉妒。
他卖了当年的冰球服,烧了当年的冰球拍。
他劳智衰神,脱发盈把,瘦得形销骨立终于考上了电大。可因为他是熟练工人,单位领导不同意他读电大。
在这种情况下,有人将他引荐到了那个圈子中。那个圈子仅仅是出于对他的怜悯,发了一点儿小小的慈悲,一次三分钟不到的电话的作用,他梦寐以求的愿望便实现了。他对那个圈子千恩万谢,当了它的一个小奴婢,为它效过几次不足论道的劳务。
电大毕业了,可他的文凭丝毫也没受到什么重视,仍是一个整天穿着油污工作服的工人。他又不得不低三下四去求助于那个圈子。他已然为它效劳过了,它便又一次成全了他。无非是人情过人情的事儿,他由工人而转干,调到了工会,又由工会调到党委当秘书,依靠的仍是这个圈子的周旋。他很需要它这样的圈子,他因依附于它而对自己对生活重新张扬起了勃勃雄心。他的雄心亦是它的雄心。他的精神亦补充着它的精神。他的雄心受到它的怂恿。他的精神受到它的鼓励。他与它结下了“生死结”。它从此将他庇护在自己的羽翼下。为的是他有朝一日能展开羽翼庇护它。它在某种意义上是八十年代的中国的“黑手党”——文明“青红帮”。而他幻想着将来成为中国的“教父”。他很欣赏《教父》。这本书是吴茵买的,但吴茵还一直没有从头至尾翻阅过,而他已详读三遍了。“教父”是人间的上帝,他暗暗发誓总有一天在那个圈子里要做主宰人而不被人主宰的“上帝”。雄心嬗变为野心,他将这种野心深深地埋藏在心里。最初的屈辱感被克服了,取代的是幸运儿的踌躇满志。他与那个圈子进行赌博,赌注是他自己。
那天,圈子里的核心人物为他入党之事谋划周密告辞后,他和吴茵有了下面一场对话:
“你是出于信仰的吗?”
他沉默不答,吸着了他们吸剩的最后一支烟。
她看得出来,她的话激起了他的恼怒。然而她固执地瞪着他,以目光逼迫他回答。
他沉默着,沉默着,突然将脸转向她,冷冷地说:
“如今我只信仰我自己!”
“你非入党不可?”
“非入党不可!”
“为了什么?”
“为了一切!”
“这么入党你不觉得可耻吗?”
“当然可耻!”
“你甘愿可耻?”
“甘愿可耻!”
“没有别的选择?”
“没有别的选择!”
“不入又怎么样?”
“不入一切都是梦!”
“一切什么?”
“一切的一切!”
“你父亲如果活着会怎么想?”
她看了一眼悬挂在墙壁正中的他父亲的放大了的遗像。
“活人不考虑死人怎么想。”
他也看了一眼他父亲的遗像。
他的每一句回答,都使她感到屋里的温度一度一度下降。而他最后那句话,使她周身发寒。
她注视他良久,摇头道:“我觉得,你总是处在一种紧张状态之中。”开始怜悯他了。
不料他猛地站起来叫喊:“是的!是的!我全身都处在一种紧张状态之中!每天都处在一种紧张状态之中!冰球场!一个大冰球场!人人都在犯规!犯规也算合理冲撞!谁是裁判?谁?没有裁判!没有!没有!”
他两眼闪烁着荒原上孤独的公狼那种凶恶而饥渴的目光。
那一时刻,他使她感到可怕。可怕的感觉比他本人更加可怕。它像瘆人的活物,从此以后经常骚扰她的心,经常在她心里造成某种不具体的忐忑,它吞吃她对他的感情。它仿佛很小很小,寄生在她的灵魂之中。又仿佛随时会从她的灵魂之中蠕动出来,变得庞大而无形无状,霸占了他们的家的几乎全部空间,将她和他逼迫在斜对的两个角落,不但吞吃她对他的感情,还吞吃他们生命的一切营养。并且如同巨蟹似的,吐出一堆堆黏的泡沫,胶住他们,埋葬着他们……
“剪刀!”
“在抽屉里。”
他拉开了一个抽屉:“没有!”
“第二个抽屉。”
他拉开了第二个抽屉:“没有!”
“第三个抽屉。”
他拉开了第三个抽屉:“也没有!”
“那就是不在抽屉里。”
“废话!”
“是废话。”
她脸上那种讥讽的冷笑更明显了。
“但是你应该知道在哪儿,我现在要用!”
“但是我为什么应该知道在哪儿?”
她的回答使他万分惊讶。不,简直可以说是有些震惊。他终于转过身看她,像看中午的太阳,眯起眼睛看。
她迎视着他的目光,也眯起眼睛。
睡在小床上的儿子翻了个身。
电视里,仪态端庄举止大方的女主持人正在发奖,典雅地微笑着将一个扁方的盒子捧送给一个四十多岁的矮小男人,那矮小的男人意识到自己此刻定是摄像机对准着的目标,尽量挺直身体,力所不能及地做男子汉状,满脸的矜持满脸的扬扬得意。
那漂亮盒子里装的什么呢?
没有一种生活不是残缺不全的——是从哪本书中读到的呢?
那漂亮盒子里若什么都没有呢?空的呢?或者,只有一张小纸片,上面写着这句话——没有一种生活不是残缺不全的——奖给参赛获胜者……那会怎么样呢?
那样做了也许这个节目更加受欢迎。一条真理作为奖品,不是比其他的什么作奖品更好吗?多经济啊!真理成为真理之前代价昂贵,成为真理之后就削价了。
“你还在冷笑。”
他说。他已经转过身去了,从镜子里望着她,仍眯着眼睛。
他找到了剪刀。
在哪儿找到的?
她思想着的那段时间里,根本没注意他,注意的是电视屏幕上那个仪态端庄举止大方的女节目主持人。
她叫什么名字?她的生活也是残缺不全的吗?
“你还在冷笑。”
他又说。他从镜子里研究着她。
她也不由得望着镜子,从镜子里研究着自己。
“是的。我还在冷笑。”
她承认镜子里那个事实。
一个清清楚楚的事实。
那面镜子的水银好。
“可怕……”
“什么?”
“你冷笑的样子……”
“是可怕……你害怕了?”
“我?……我怕你?我谁也不怕。我什么也不怕。”
他们都凝视着镜子,都凝视着对方,也都凝视着自己。
那面镜子的水银好。
“镜子是用我的工资买的。”她说。
“是用你的工资买的又怎么样?”他说。
“不怎样。但这是一个事实。”
“是一个事实又怎么样?”
“不怎么样。我在跟自己说话。”
“莫名其妙!”他嘟哝,开始剪一张报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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