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第二天,当她来到厂房里,但见一排排组装好的桌椅,已将偌大的厂房占领得只剩一小块余地。
他却不在了。
有他的床在,有他的录音机在,她觉得他仍在身边似的。
她不复觉得这个地方阴森可怖、鬼气森森了。
她开了录音机,在节奏强烈的摇滚乐中,开始了她又一天的孤单单的工作……
那些最后从这里散去的女人们重新回到了这里。不知是被台湾女歌星的歌声和摇滚乐所吸引,还是被夜晚的灯光所吸引。她们对徐淑芳说,按照惯例,有了活儿,是要大家伙儿干的。她们提醒她,卖掉那几台破旧车床获得的钱,她不是也有份儿吗?她们的话听来振振有词,她找不到任何理由拒绝她们十分正当的劳动愿望和劳动热情。于是这个城市中的最低贱的角落,又有了紧张劳动的新气象,而郭立伟每天晚上依旧住在这里加夜班,年轻的细木工不仅仅是在帮自己的嫂子干活儿了,也是在帮她们“大家伙儿”干活儿了。那些老的或丑的女人们却并不这么认为,她们认为他完完全全是冲着他嫂子才甘心情愿地住在这么个寂寥的地方并且每天晚上加夜班到一点钟的,因此她们也就没什么必要对他表示感激。当嫂子的自然替小叔子觉得不公,她谴责她们,甚至请求她们对自己的小叔子哪怕表示出一点点感激也好。而她们偏不,她们回答她——“感激的话留给你对你小叔子说呗”或者“你们俩之间,还用得着谁感激谁不成吗?”
她们真是又老又丑。
而每当她坐在那张“床”上休息一会儿的时候,她们总是互相传递诡秘的眼色。她们是从不沾那张“床”的边儿的,她好心请她们坐,她们也不坐,宁肯就地坐块破麻袋片什么的。
有时她真想骂她们一顿。
她常常发现她们暗中窥视她,她们更用暧昧的目光看待她的小叔子;她每每替她的小叔子感到受了奇耻大辱。他却根本不注意那些老的或丑的女人用什么样的目光观察自己。他只是干活儿,吸烟,和自己年轻的嫂子并坐在“床”上,舒服地将背靠着挂了毯子的墙,说些意义不大的话,或者聚精会神地欣赏音乐。每当他和她说话的时候,她们一个个分明地是在竖耳聆听,就好像他和她说的那些意义不大的话,每一句全都包含着无数句潜台词或暗语似的。
这种时候她最想骂她们。
而这种时候她看得出来他的心情最好。
仅仅为了不破坏他的好心情,她才一次次忍住不骂她们。
令她奇怪的是他非常尊敬她们每一位。她们若组装得马虎,他常常是一声不响地拆散了重新组装而已。不得不批评她们只图组装得快,忽略了质量,他的话也讲得很礼貌,很客气,很有分寸,绝不至于使她们难堪。
一次休息时,他和她又并坐在“床”上。既然有张“床”,别人不坐,他和她何苦也不坐呢?他用火柴棍儿掏耳朵。
她说:“我替你掏。”
于是他将火柴棍儿给了她。
“转过头,冲着光。”她就跪在“床”上,伏在他肩上,替他掏起耳朵来。
而他非常惬意地闭着眼睛。
忽然她觉得厂房如同真空一样静。
她意识到了什么,立刻坐好,将火柴棍儿还到他手上,说:“还是你自己掏吧!”
那些老的或丑的女人们,一个个坐着破麻袋片什么的,像观看一对儿互相捉虱子的亲密的猴子似的,从各个角度用又有兴趣又怀有某种恶意的目光望着她和她的小叔子。
她的脸顿时充血般红。
而他,就用那根火柴吸着了一支烟,还冲她们笑。
“郭师傅,今年多大啦?”她们中的一个,不算十分老但脸盘巨大,身躯胖得像河马的一个,搭讪地问他。
“三十。”他简明地回答。
“结婚了?”
“没结。”
“有对象了?”
“没有。”
“和你嫂子同岁吧?”
“对。”
“噢……”
巨大的脸盘往前倾倒了一下,算是点了一下头。
其他的那些女人,也纷纷点头,也纷纷“噢”。
噢——老或丑的女人们失去了圆润的喉音。
她忍受不了这个。
“你们……你们无聊!无耻!”
她叫嚷着,从“床”上蹦下来跑出了厂房,气得站在两垛木料之间喘息,落泪。
他跟了出来,站在她身旁,责备地说:“嫂子,你怎么能骂她们?”
“她们……老不正经!老不要脸!”
“别骂了!”他厉声道。
她猛地转过身来,见他的神色变得那么愤怒,和他哥哥愤怒时的神色几乎一模一样。
“她们的年龄都和咱妈差不多!”
他对她提到他的母亲的时候,一向说“咱妈”,尽管她连他们兄弟的母亲的照片也没见到过,但确信他们兄弟的母亲必定是一位可敬的女人。
“她们家里生活若不困难,会让她们这种年纪的女人出来干杂活挣钱?她们对我们胡猜乱想,那也不证明她们坏!她们的脑袋又不是煤球,你总得允许她们猜想点儿什么吧?她们问的话,哪一句是无耻的话?哪一句是不正经的话?无聊是真的。我们和她们在一起,我们觉得无聊;就不许她们和我们在一起也觉得无聊?她们觉得无聊就不许她们问几句无聊的话?”
他竟对令她气愤到这种地步的事,解释得那么简单,那么平静,那么无所谓,听起竟好像根本不值得进行解释。
“你得向她们赔礼道歉。”
“我不!”
“真不?”
“就不。”
他一转身走了。
她却仍站在那里生气。
那些女人们又开始干活了,她们默默地从她身旁往厂房里搬取木料,仿佛她们习惯于受了伤害之后忍气吞声。
她擦尽了泪,也搬取木料进厂房。
“他呢?”
她们似乎都聋了,都不抬头,都一心一意地干活。
“他人呢?!”
“可不,他人呢?”
那张巨大的脸挺沉重地仰起来,河马般凸而小的一双眼睛环视着……
第二天晚上,他没来。
第三天晚上,他也没来。
第四天晚上,她到厂里去找他。
见了面,她说:“我已经向她们赔礼了。”又说,“你跟我赌气,你也得向我赔礼。”
“嫂子,我再也不跟你赌气了……”
他孩子似的笑了。
有他的帮助,加上那些女人们的“帮助”,她本需干三个月才能完的活儿,不到一个月便干完了。她和那些女人们共同得到了二千五百五十元钱。这个数目,对于钱路宽广的某些人,得来全不费工夫。一天内就可以打水漂儿似的花在餐桌上,赌桌上,或女人们的身上。而对于她,那乃是活了三十岁,第一次拿在自己手中的一笔巨款。二千五百五十元啊!然而分成十三等份的话,每人所得还不足二百元。本来这一笔巨款完全应该属于她和她的小叔子!现在却有另外十二双手等着抓取了!干活的时候她还能容忍那些女人,见了钱她竟有些憎恨她们了!她们非老即笨,她们组装的桌椅还不及总数的一半,包括她的小叔子替她们返工的;可她们现在都理所当然地等着分钱,围住她坐着破麻袋片儿什么的,都那么有耐性,目光都那么贪婪,那么兴奋。
“床”没了。她先是蹲在她们中间,一笔笔算账给她们听:每组装一套桌椅,一元五角整。一千套,一千五百元。七百套,五七三十五,一七得七……
她须得使她们每一个人心里都十分清楚,十分明白。做到这一点要有耐性。而她们那样子,似乎都在警惕她可能故意把她们算糊涂了。
“什么五七三十五,一七得七的!这账能是这么个算法吗?”
“那,依你们怎么算?”
“你这么算吧!二千套,一千五。五百套是多少?”
“五百套是七百五。”
“一百套是多少?”
“一百五。”
“二百套呢?”
“三百。”
“这不挺明白个账吗?还五七三十五,一七得七的,照你那么算,越算俺们心里越不明白了!……总共是多少?”
二千五百五十元,收据上写着。收据上写着她们也要求她算一遍给她们听。她第一次跟这么一些脑筋迟钝了的老太婆们算账,她们没费什么事儿就把她给弄糊涂了,弄到了脑筋和她们一样迟钝的地步。她们自有她们算账时的一套数学逻辑,她得运用她们那套数学逻辑算给她们听。
组装一套一元五,一千七百套应是二千五百五十元——终于使她们相信这是正确的了。而使她们进一步相信每人均得一百九十六元……余两元也是正确的,她的耐性受到了一次更大的考验。
刚开始分钱,她们中的一个忽然提出疑问:“你小叔子怎么没来?”
“他不来了。”
“为什么不来?”
“没他什么事儿啊!”
“怎么就没他什么事儿?他得了多少?活是他揽的,多得可以。但总得告诉我们个详数吧?他若是半道截去了一大笔,那可就不行!那可得找个地方摆摆理……”
“对!”
“对,对!”
她们一个个都显出非常不好惹的样子。
她说:“他一分钱也没得,他白干。不信你们可以到他厂里去问!”
她恨不得把那些钱摔在她们脸上。
“要是真的,我们也犯不上到他厂里去查问。不是余两元钱吗?你给你小叔子买几盒烟吧!”
她说:“那倒不必。我有个想法,跟你们商议商议。这一大笔钱咱们不分好不好?咱们共同存上,用来做基金,把这个小厂维持下去……”尽管她厌恶她们,她还是愿意和她们共谋一番前途。
“不好!”
她们七言八语地说不好。
她们说还是分了好,分了心里踏实。钱,无论如何是要分的。她们说她们的家里都等着花这笔钱呢!儿媳妇要买呢大衣,儿子要买录音机,孙子要买电动火车,等等,等等。
“怎么维持下去啊?”
“这我没想到个出路呢!”
“你小叔子又替你揽到活儿干了?”
“没有。我也不能总依赖着他。”
“那就分吧!”
“快分,快分!”
从这些上了年纪的,生命宛如烛之将尽的老太婆们身上,她看到了中国当代社会最底层某些家庭内部的畸形关系。她们这些老人恐怕只有用钱,才能在这种关系中收买到一点点可悲的尊敬。老人是不值钱的,晚辈们在拮据之中膨胀着享受的种种欲望,而老人们在变相地向社会行乞;倘连一分钱都不能挣了,在家庭中可能就被视为完完全全多余的东西了。
她怜悯起她们来。
分了钱,她们走了。那多余的两元钱,也不知分到她们谁手里了。她们走了后,她觉得心里轻松多了。她不愿再见到她们中的任何一个,她已经不厌恶她们了。她已经在心里宽恕了她们的卑琐,自私,对好人的罪过的猜疑和对几乎所有年轻女人的亵渎的思想;她心里只剩下了对她们的怜悯,唯其怜悯她们才不愿再见到她们。在生活中,我们最不愿见到的人,不是也往往包括那些我们最怜悯的人吗?她和她们在一起时,感到胸口仿佛特别窒闷。也许正因为她们老了,行将就木了,她们似乎需要从空间吸收比她多得多的空气……
她将一百九十六元钱用手绢包好,稳妥地揣起来。放了一段音乐静静地听,听了一会儿,关上录音机,拎在手中,环视着又变得空空荡荡的这个厂房,不知为什么,心中竟产生了一种眷眷的依恋之情。
她正要离开,那些女人中的一个,就是在她看来哪儿哪儿都像河马的那一个又回来了,对她说:“小徐子,我信得过你!我这份儿钱今天交你了!咱俩拧成一股绳儿,把这个小厂好歹维持下去吧!总算有这么个院子,有这么个厂房,空闲在这儿怪可惜的。啊?”
她顾虑重重地审视着对方那张巨大的脸盘儿,没立刻接对方的钱。
“你别小瞧我。我能‘忽悠’!‘忽悠’是什么你懂不?”
她摇了摇头。
“‘忽悠’……就是上上下下的,方方面面的,单靠一张嘴把事儿办成!这是能耐。我有这能耐!我看你有点儿帅才。我是个好将才!你当厂长,我当副厂长!你只管出谋划策,我到处替你‘忽悠’他个天昏地暗!咱俩的钱加在一起四百来块,也不算少。如今光夹着个空皮包到处做大买卖的能人多啦,咱俩女的还不顶一个男的吗?”
“你……真那么能‘忽悠’?”她犹豫,怀疑。
“当然,你可以打听,凡认识我的,谁不知道我能‘忽悠’!”
“好!”她接过了钱。
“大娘……你姓啥呀?”
“姓马。别叫我大娘,我还没那么老。往后你叫我婶儿吧!”
“马婶儿,咱俩……同舟共济了?”
她觉得马婶儿姓马之后,倒不那么像河马了。
“同舟共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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