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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今,曲秀娟被她“三顾茅庐”请来当了生产副厂长。

曲秀娟上任的第一天郑重地对她说:“你得给我实权。不给我实权,我还是不干。”

她也郑重地问:“你要多大的权?”

“既然让我当生产副厂长,一切生产方面的权力都归我。你下生产指示,我保质保量完成生产任务。至于我怎么完成,你不得干预。”

“这正是我所希望于你的嘛!”

“我试着当好副厂长,你试着爱上刘大文。我当不好副厂长我滚蛋,你爱不上刘大文你另择良婿。”

“那好,咱们一言为定。”

于是她们像小孩子似的三击掌……

由于马婶的死,使她想到了当年和她一起干过活的那些老的丑的女人们。她和马婶在这个地方立稳事业的脚跟之后,那些老的丑的女人们,曾来找过她和马婶,要求成为这个厂的第一批职工。她拒绝了她们的要求。马婶和她们是有着深厚感情的,她们动员了马婶说服她。马婶千说万说,竟没有说服得了她。最后马婶谴责她:“淑芳你真狠得下心,连我的面子都不给!”

是的,她当年是狠下心来创业的。她不想当一位养老院院长,因为谁也不会给她一分钱的社会福利基金。她招收的第一批职工,是五十名待业的姑娘。因为这样可以不交所得税。在那段最初的艰难的日子里,她只讲实利,不讲良心……

中秋节那一天,她让工会买了十几份礼物,用一整天的时间,拉上曲秀娟陪同自己,坐着厂里的小面包车,挨家挨户去看望当年和她一起干过活的那些老的丑的女人们。她们有的已经死了,没死的更老了。她向十几位老太太补发了盖有百花玩具厂鲜红大印的退休职工证书,补发了几年来的退休金。答应她们,在本厂以后招收工人时,优先考虑她们的子女。

那些老太太们啊,那些被社会淘汰回家了,被家庭推到生活的似乎完全多余的角落里的老太太们啊,没有一个不拽住她手哭的,哭得她难过极了。她明白了,那一时刻她才明白,她送给她们的,不惟是退休证和退休金,还送给了她们一种她们从来不敢奢望的荣誉,还扶起了她们在家庭中的地位。

她对她们说:“从今以后,每逢年节,咱们厂都会派人来看望你们。你们无论在社会上,或者在家里受了什么委屈,厂里都会出面给你们做主!”

“淑芳,你心肠真好!”回厂的路上,曲秀娟在车内说了这么一句。

一句话,将她说得伏在曲秀娟肩头流泪了。

痛痛快快地流了一阵眼泪,她对曲秀娟说:“秀娟,我真希望百花玩具厂将来能发展成一个大企业!拥有千万元万万元的资金。一个工厂的良心不是一句空话,缺少资金的工厂就一定对工人缺少良心;没有资金的工厂就一定对工人没良心可讲。亏损的工厂就一定在良心方面亏损于工人!你可要全力以赴帮我啊!这几年我太累了,真的!当一个有良心的厂长,比当一个没良心的厂长难多了!”

曲秀娟问:“你和马婶之间有句话,怎么说的?”

“同舟共济……”

曲秀娟便紧紧握住了她一只手:“你掌舵,我划桨。我和你之间也是这话——同舟共济!你一个人,又唱红脸儿,又唱白脸儿,太难为你了!今后你唱好红脸儿,我唱好白脸儿,我比你心肠硬。”

她说:“那不公平。遭人恨的事儿不能只叫你一个人去做啊!”

曲秀娟说:“不遭人恨不等于就是长久受拥护。涨工资,谋福利,都得靠钱。生产副厂长不就是应该为工厂赚大钱的人吗?那时候感激我的人准比感激你的人还要多!你以为我唱白脸儿是比你傻呀?”

一番话,又将她逗笑了……

曲副厂长人人都怕。她甚至不许姑娘们一边干活儿一边儿说笑。但是生产情况示意图上一度低落下去的红箭头扬了起来,她曾担心不能如期完成的几份合同,提前完成了……

最近她在全厂大会上宣布,年终每人可望浮动一级至一级半工资。

姑娘们大鼓其掌。她们第一爱美,第二爱钱。觉得这两样都不算缺少的时候,就热烈地爱生活。她们普遍还处在会被男人们所喜欢却并不怎么急需嫁给他们的年龄。

但她已经开始为她们筹建另一幢职工宿舍楼了。

“厂长,花瓶该换水了!”

不知何时,老郑师傅已进入了办公室,给她送来了一束绛紫色的菊花。

这老秋翁似的老头儿,堪称厂里的老花王,春夏秋三季,辛辛勤勤地用各种花将厂院装点得如同花园一般。摆在她办公桌上的那只花瓶里,除了冬季,总有鲜花插着。

她感激地对老头儿说:“郑师傅,多亏了您,咱们百花玩具厂才名副其实啊!”

老头儿却道:“话不好这么说,是先有咱百花玩具厂,后有我这爱花的老秋翁,对不对?”

老头儿拿着花瓶出去替她换新水,回到办公室后又说:“厂长,今年冬天,我想在厂里搞些冰雕。我就烦冬天。一入冬,这厂院里就没什么好看的啦!搞些冰雕也算有点儿景致啊!”

“行!你看着搞。我批钱给你!”

“不用花钱。每个生产班组搞一个,姑娘们准乐意。春节时,咱们再来一次评比,让工会发点儿奖品什么的,岂不是人人高兴的事儿!”

“郑师傅,你想怎么办就怎么办。怎么办我都支持!”

老头儿今年六十七了。按厂里的规定,是早该退休的年龄了。可老头儿不愿退,她也绝不想逼着他退休。她挺舍不得他离开厂。她爱每一个爱厂的人。她觉得老头儿仿佛是厂的灵魂,是花的灵魂,仿佛只有经老头儿的手栽种培养,满厂院各种各样的花才能在春夏秋三季常开不败,美观无比似的。

桌上的电话铃突然响了。

她抓起听筒,听出是她的小伟的声音:“嫂子,小梅生了!”

“男孩儿女孩儿?”一阵喜悦涌上她心头。

“男孩儿……”

“……”她一时却又不知说什么好了。

“小梅请你给孩子起名……”

“……”

“我也这么想……”

“好……”

他那端一阵沉默。

“我……一定给孩子起个……使小梅……使你们满意的名……”

他那端仍沉默着。

她又不知再说什么了。

“喂……喂……”

他已挂断了电话。

她缓缓放下了话筒。她的目光落在桌子上,玻璃板下压着他和她的妹妹小梅的结婚照。

“厂长,什么人让你给孩子起名啊?”

老郑师傅轻轻将花瓶放在原处。

“我妹妹……”

“小梅呀,我道是谁呢。生了个小子还是丫头?”

“小子……”

“听说她丈夫姓郭不是?”

老头儿并不知道她的妹夫也是她的小叔子。

“姓郭……”

“姓郭可不太好起名。你还真得想一想呢!”

“是啊,得想一想……”

“张王李赵,周吴陈杨,这些常姓都好起,姓郭嘛……我也帮你琢磨琢磨……”

老头儿自言自语着走了出去。

她呆呆站立了几秒钟,目光继续瞧着玻璃板下那张六寸的结婚照片。后来她坐到了椅子上,拉开抽屉,拿出了那盒法国坤烟,烟盒里只剩下了一支烟,一支绛紫色的。与花瓶里的菊花颜色深浅相同的一支。她已将它夹在指间了,并且拿起了火柴,却不知为什么,没吸它,又放回到烟盒里了,烟盒也又放回到抽屉里了。她推上了抽屉,目光移向了那束绛紫色的菊花。其时满院怒放着绛紫色的那种花朵不大的菊花,老郑头既是用花更是用色彩装点着工厂的院子。他不喜欢纷杂的色彩。在某一个月份,他只让厂院里开满一种色彩的花。有时是桃红色,有时是洁白色,有时是艳粉色……

而去年这个时候,满厂怒放的则是同一品种的金黄色的菊花。

去年这个时候,一度从她的生活中消失了的妹妹——既不同胞亦不同父亦不同母的那个妹妹,有一天突然出现在她面前。实际上她们没有半点儿血缘关系。她姓她自己父亲的姓,妹妹姓妹妹自己的父亲的姓——裴。少有的一个姓。完全是因为一个死了妻子的男人和一个死了丈夫的女人耐不得床笫寂寞的仓促的结合,使姓徐的她成了一个姓裴的姑娘的姐姐。而后来生活证明父亲和继母的结合是很大的一个错误。夜晚他们在床上言归于好,天一亮刚刚起床他们往往便开始争吵。她甚至常这样想,父亲的早故对父亲是幸事,与继母那样一个女人白头到老才是父亲的大不幸。继母的凶悍和刁钻使她至今回忆起来仍不寒而栗。

但当站在她面前的“妹妹”叫她“姐姐”的时候,她以拥抱代替了怨恨。因为这个世界上再没有第二个人叫她“姐姐”了,她实际拥抱的是一个久违了的自我。而在她的心灵的深处,“姐姐”二字比其他的称谓更能唤起她的女性意识。她抗拒不了被一切年龄小于自己的男人或女人视为“姐姐”的诱惑;她在这种时刻变得尤为心肠绵软。

妹妹的第二句话却是——“我离婚了……”

“我们没有孩子,但那不是我的错……医生认为是他不行……可他打我……他恨不得让全世界的人都相信,我是个不能生孩子的女人……”

“原来……这样……姐姐能帮你什么忙呢?”

“我不愿在我那个厂待下去了……都离了……他却又整天纠缠我……我丢不起那份儿人了!姐,让我到你这厂吧!我一定好好当个工人。姐,你是厂长,全凭你一句话了……”

妹妹说着,就伏在她的办公桌上哭了。

“妈妈呢?……她一点儿都不管你的事儿?”

“她死了……”

“死了?”

“死三年了……癌……那个家我也回不去了……归妈那个男人了……我如今连个能安身的窝都没有了……”

从那一天开始,她向这样一个妹妹展开了她的羽翼……

而妹妹便成了她新搬入不久的那两室一厅的家以及一切家物的第二位主人,与她享有绝对平等的主人的权力……

一个月后的一天晚上,妹妹在吃晚饭的时候突然说:“姐,你又得给我做主了……”

“什么事啊……”她放下了饭碗,疑惑地反问。被没头没脑的话搞得一片糊涂。

“我相中一个人了!”

“那也不是我能给你做得了主的事儿啊!谁?”

“小伟……”

“小伟?哪儿的?”

“姐,看你嘛!成心装不明白!还能有哪个小伟?就是郭立伟呗!”

“他?”

她愣愣地盯着妹妹的脸,许久没说话,如同盯着一个敢于当众冒犯她的人,如同盯着一个要对她进行掠夺的人。她那种表情,仿佛立刻会将妹妹赶出去似的。

妹妹也不由得忐忑地放下了碗……

…………

桌上的电话铃又响了。

老郑师傅通告——来了一位美籍华人陈先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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