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徒花
初夏时节,阳光明媚。
吃过早饭之后,白姬、元曜离开缥缈阁,去往云花庵。
云花庵位于建春门外,沿着伊水往下走三里路,在一处无名山的半山腰。
沿着伊水一路行去,琥珀色的阳光如同轻纱,漂浮在绿意盎然的田野上。
玉鬼公主也在云花庵,白姬、元曜拜访云花师太时,打算顺便探望玉鬼公主。他们给玉鬼公主带去了礼物,一篮子在桥头早市上买的新鲜水果,一坛离奴封藏的香鱼干。
玉鬼公主是一只猞猁,它在长安凌霄庵出家时,师父管得比较严格,它努力克制了食肉的天性,改成了吃素。被送给洛阳云花庵后,新师父云空管得不严,它也超过了克制食肉天性的时限,身体因为肉食的缺乏而开始变得虚弱,于是它还是恢复了肉食天性。它尽量素食和肉食夹杂着食用,而且大部分时候,也就是吃一些从洛水、伊水里捕捉到的鱼。
因为玉鬼公主吃鱼,所以白姬、元曜在离奴万般不情愿的情况下,也拿走了它储备作零食的的一坛香鱼干,作为送给玉鬼公主的礼物。
白姬还带去了徒花扇。
一路上,繁花盛开,元曜又采摘了一些鲜花,放在果篮里。
白姬一路欣赏,十分高兴。
“初夏的田野风光真美。因为有了轩之,好像这天地间所有的花都为我而盛开了。”
元曜脸一红,心中像是喝了镜花蜜一样甜丝丝的。
“白姬,能和你一起欣赏这样的美景,小生也觉得十分开心。”
云花庵是一座安静的尼姑庵,它位于无名山的半山腰,被绿树繁花掩映着,香火不算特别旺盛,但也不冷清。
云花庵中,三三两两的香客,在寺庙之中拜佛求愿。
白姬、元曜进入云花庵后,在禅堂外面看见了一个熟人。
那是一位圆圆胖胖,面目和善的青年尼姑。她的法名叫作无禄,是玉鬼公主的师姐。
《邙山藤》事件中,无禄的俗家弟弟吴悠遇到了身体分裂的妖异怪事,命悬一线,玉鬼公主带着无禄进入缥缈阁求助,白姬、元曜解决了事情,救了吴悠一命。
无禄看见白姬、元曜,急忙过来行礼,热情招呼。
白姬、元曜还礼之后,说明了来意,说是拜见云花师太。
云花师太隐居在距离云花庵不远的另一个小别院,安静地礼佛,不问俗事。
无禄派了一个小尼姑去报知云花师太。
白姬问道:“玉鬼公主在不在?”
无禄笑道:“玉鬼今天不在庵中。徐国公夫人要做一个祈福的法事,下帖邀请了师父去国公府讲经,师父带着玉鬼去应承了。”
因为玉鬼公主不在,白姬、元曜只好把水果和香鱼干都交给无禄,托她转交给玉鬼公主。为了改善离奴和玉鬼公主的敌对关系,他们特意强调,香鱼干是离奴送的。
闲话之间,小尼姑跑来报信,说是云花师太有请客人。
无禄吩咐小尼姑带白姬、元曜去别院。
告别了无禄,白姬、元曜跟随小尼姑,去见云花师太。
云花师太住的别院离云花庵不远,从侧门出去,蹬几步台阶,转过一片竹林,就到了。
那是一处不大的院落,院子中有一棵樱花树,地上种满了各种鲜花。因为现在已是初夏,不是春花的时节,樱花树只剩了绿叶,和零星几点残红。不过,围墙上倒是爬满了盛开的白粉色野蔷薇,和如火如荼的凌霄花。
元曜经过院落时,仔细地四处观望,因为满地都是鲜花,他认不出哪一株是徒花花苗。
白姬的双眼不经意间瞥过樱花树下的一处地方。——以前她来拜访时,那里原本种着徒花花苗,现在只剩下几块石头,和一些杂草杂花。
也许是徒花花苗已经枯死了?又或者,云花师太将徒花花苗移换了一个地方? 白姬胡乱猜测,也没有放在心上。毕竟,她把徒花花苗送给云花师太之后,就已经放弃了对徒花的念想,也不再执着于看见徒花盛开。
白姬、元曜来到了厢房。
云花师太盘坐在一尊佛像前,她年逾古稀,满脸皱纹,穿着一身拙朴素净的麻布僧袍。
云花师太招呼白姬、元曜落座,她慈眉善目,面容和蔼,言谈举止之间,十分优雅。
白姬、元曜在两个蒲团上跪坐下来。
云花师太道:“白姬姑娘,上一次见面,还是三十多年前。三十多年不见,您的模样还是没有改变。”
白姬笑道:“像我这种存在,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是被囚禁在时间里的,模样自然不会改变。”
云花师太看了一眼元曜,道:“还是有一点不同,这次陪着你的,不是青冥公子。”
元曜急忙行了一礼。
白姬道:“是的。这是轩之,缥缈阁新来的伙计。”
云花师太道:“白姬姑娘,不知道是不是我大限将至,时日无多,对于生命,我仿佛了有了更敏锐的触觉。最近,我还开始有了情绪。——自从你抽离了我的情绪,将爱与恨,希望与绝望都抽离了我的身体之后,我的心就平静得如同无波的古井,再也不能感知一丁点的情绪。可是,最近,我能够感知到一些情绪,虽然很浅,但是很真实。有时候,我的心中会泛起一丝愉悦,有时候又涌起一点愤怒,有时候还会产生一些满足,继而心头又浮起一些失落。这几十年里,因为没有了情绪,我睡觉从未做梦。最近,我还开始做梦,梦见玉门关外,和父母生活的岁月,梦见和他的初次相逢,还会梦见痛失至亲的那一段惨痛经历,还有在邙山云花山庄的快乐幸福,以及最后选择死亡时不能承受的爱恨绝望。我无法感知这些情绪,就像是隔着舞台,看别人的悲欢离合。但是,它们突然频繁地在我的脑海里如走马灯一样重现,这是这几十年里所没有的。我有了一种奇怪的预感,我预感到我大限将至,时日无多,我感觉你最近一定会来找我。”
白姬道:“我确实来找你了。”
云花师太微微一笑,眼神清明。
“我甚至知道你为什么而来。
白姬从衣袖中拿出了装徒花扇的木匣子,放在了云花师太面前。
“我想把徒花扇还给你,包括你的爱、恨与绝望。”
云花师太平静地道:“自从有了大限将至的预感之后,我一直在等你送来徒花扇。”
白姬道:“在将情绪还给您之前,我有一个心结,想要您帮我解开。”
云花师太道:“但说无妨。”
白姬道:“当年,我把徒花送给您的时候,曾经坦言过,因为司徒公子去了缥缈阁,成为了我的客人,所以我实现了他的愿望,让你暂时忘记一切,与他相爱。我这么做是对,还是错?我帮司徒公子欺骗您,您对我有过恨意吗?”
云花师太平静地道:“这件事情,无所谓对错,就像司徒家和花家几代的恩怨一样。因果循环,连锁轮回,世界上太多的事情,根本无法用对,或者错,来简单地做出评价。我不恨你让我短暂地忘怀仇恨,拥有一段虚假的幸福和一个真实的爱人。相反,从此刻的生命尽头回望人生,我还十分感激你,感激你改变了我的人生。如果不是你,我被囚禁在云花山庄,满怀恨意,又同时不能割舍那份爱,只能在绝望之中痛苦地死去。因为有你,我才能做一场虚幻的幸福美梦,经历最深刻,却又最绝望的爱。”
白姬笑道:“听您这么说,那我的心结就解开了。对了,我送您的徒花呢?经过庭院时,我看了看樱花树下,它已经不在了,是枯死了吗?”
云花师太道:“不是。昨天晚上,不知道为什么,我心中突然有了一个强烈的愿望,仿佛生命深处的某种东西苏醒了。我临窗而望,看见徒花花苗,一股强烈的冲动促使我走到樱花树下,挖出徒花花苗,将它吞入了身体里。”
元曜大惊。
白姬也沉默了一会儿,才理解了这个事情。
“您,将徒花花苗吃了?!”
云花师太茫然地点头,道:“是的。一种冲动驱使着我,让我认为我应该吃下它。只有将它与我的身体融合,才能圆满。”
白姬惊愕,过了一会儿,才道:“也行吧。反正,徒花与您很有缘份。而且,我已经将它送给你了,那就是你的东西了。你想怎样处置,都是你的自由。”
白姬打开木匣子,拿出徒花扇。
虚空之中,仿佛有女人在唱歌。
“山有扶苏,隰有芣苢。
未见君子,华如徒花。
云之如何?无弃。
山有榛木,隰有苓芷。
未见君子,幻如徒花。
云之如何?无死。”
云花师太神色茫然。
白姬喃喃念咒,一道金色的光芒如同水纹一般拂过徒花扇,然后陡然炸开,形成了一阵光浪,卷向神色茫然的老尼。
耀眼的金光包裹住云花师太,虚空中传来了女子悲痛欲绝的哭声。
不多时,金光散去,只留下年逾古稀的老尼静静地盘坐着。情绪回到了她的脑海中,封冻的心灵逐渐冰消,感知力开始脉动。她开始能够感知一切,她再一次体验到了那难以承受的烈焰灼心一样的煎熬。
云花师太皱纹满布的脸上老泪纵横,眼神充满了悲伤与痛苦。
“他用生命赠我余生,我用余生悼念他的生命。没有想到,在生命的尽头,我还是如此地爱他,也如此地恨他。”
就在这时,云花师太的身上突然产生了一种巨大的变化。
从云花师太的心脏位置开始,涌出了一股明亮而灿烂的光脉。
光脉之中,有一株绿芽缓缓抽出,逐渐生长。
一点金色的花朵在绿芽之中显现出来。
金色的花朵迎风而长,逐渐盛开,如圆盘一般大小。
随着花朵一点一点地盛开,花叶逐渐由绿色变成了透明的琉璃色,而金色的花瓣更加熠熠生光。花瓣舒展卷曲,花蕊光华万丈,空气之中浮动着一股清澈而馥郁的异香。
白姬诧异,继而若有所思地道:“原来,这就是徒花。”
云花师太胸口盛开的花朵只是幻影。
最神奇的是,随着那股光脉流淌到了地上。
金色花朵开始如星火一般在地上缓缓盛开,仿佛铺上了一层亮金色的花毯。 徒花的生长十分迅速,盛开十分肆虐,禅房的地上,走廊上,后院中,围墙上,甚至屋顶上,都逐渐长出了透明的枝叶,盛开了金色的花朵。
徒花盛放之后,后院里所有的夏花都失去了颜色,墙上的粉白野蔷薇被这盛大的金色覆盖,如火如荼的凌霄花也被遮掩得看不清了。
徒花一点一点地蔓延开去,甚至开出了偏僻的别院,覆盖了竹林,蔓延到了云花庵里。
如果此刻,有行人路过无名山下,朝半山腰的云花庵望去,会看见金光万丈,花海如幻。
那是一种惊心动魄的虚无之美。
元曜看见满园的徒花,忍不住道:“太美了!小生突然觉得词穷,无法用言语或诗句来形容徒花的美丽。”
白姬道:“‘徒花是世界上最美丽的花’,如果词穷,只要这样说,就行了。”
云花师太望着因为自己而生出的美丽花朵,脸上露出了悲伤。
“这么美丽的花,如果他也能够看见,就好了。”
白姬、元曜没有说话,只是安静地欣赏着这光芒万丈,迷离绚烂的美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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