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金环（下）

白姬走到忘川身边，伸手扶她起来。

“忘川，你没事吧？”

“没事。”

忘川站起身来，她用衣袖拂去嘴边的血迹，似乎早已经习惯了。

白姬仔细查看了一下忘川的伤势，道：“还是需要处理一下。去漱漱口，从冰窖里取一些冰块敷一下脸。青冥，你照顾一下忘川。”

青冥不高兴了，道：“白姬，我是你的朋友，不是你的仆人。”

白姬叹了一口气，道：“哎，某些非人一点也不懂得怜香惜玉，难怪在邙山待了这么久，还是一条孤家寡人蛇，没有一个夫人。”

青冥立马回击道：“白姬，再怎么样，也轮不到你说我。你在人间几千年，不也是孤家寡人，没有一个夫君吗？！”

白姬闻言，扯过元曜，道：“我有轩之！”

青冥道：“那是你的小宠物，又不是你的夫君！”

不过，青冥看见忘川楚楚可怜，还是怜香惜玉，主动带着她去旁边的厢房，让仆人去冰窖取来冰块，帮助她处理伤口。

青冥、忘川离开之后，阿奎也镇定下来了。

阿奎嚅嗫道：“我也不是有意的。有时候，我会控制不住自己的暴燥脾气。”

白姬没有理会阿奎，她径自走到阿珠的面前。

阿珠双手抱着头，把头埋在了黑暗中，痛苦地蹲在了罗汉床边。她对一切置若罔闻，只是沉浸在自己的恐惧情绪之中。

白姬想要问阿珠一些什么，可是看她情绪动荡，精神恍惚，只好安抚了她几句，暂时不问了。

白姬对阿奎道：“金环夫人中毒而死，这是显而易见的事情。她吃下的毒药就是装在这羊脂白玉瓶里的丹药。阿奎，有谁能在丹药里面混合毒药？”

阿奎想都不想，就回答道：“四弟。大姐的丹药，一直是四弟负责供给。四弟深谙药石丹丸，除了会配制毒药，也会炼丹。”

白姬皱眉，追问道：“除了少吉呢？”

阿奎顺口答道：“阿珠。她照顾大姐的生活，负责从四弟那儿拿丹药，这些丹药会经她的手。”

阿奎说完，才意识到少吉已经死了，阿珠还活着，不想心上人被怀疑，急忙又道：“大姐的丹药平常就随意地放着，两个贴身婢女也会接触到丹药。哦，对了，三妹也有可能，她有时候会来大姐的房间，跟她闲话家常，谈天说笑。她能够自由出入大姐的房间。”

白姬问道：“那你呢？”

阿奎道：“我……我也可以自由出入大姐的房间。但是，我没有正事汇报，是很少进大姐的房间的。毕竟，男女有别，那是大姐。”

问了一通，等于没问，结论是谁都有可能在金环的丹药里面混合毒药。

阿奎道：“白姬大人，我想去隔壁探望三妹，向她道歉。最近，五弟死了，四弟死了，今天大姐又死了，我情绪不稳定，刚才一时冲动，没有控制住自己，就打了三妹。现在，只剩我们兄妹俩相依为命了。我想去向她道歉，请她原谅我。”

元曜被这五毒兄妹的复杂关系和离奇死亡弄得一头雾水，满脑浆糊，刚才因为阿奎暴力殴打忘川，他内心十分气愤，此时听见阿奎的话，不由得怒气消了一些，感到安慰。毕竟，他们是兄妹，他们之间还是有温情的。

“去吧。”白姬意味深长地道：“如今，就剩你们俩了。”

阿奎就离开了。

房间之中，只剩下白姬、元曜、阿珠、以及金环的尸体。

阿珠的情绪似乎稳定了下来，也逐渐恢复了理智。

阿珠站起身来，她见金环横躺在罗汉床上，脸上露出于心不忍的表情，开始将金环的遗体摆正，还给她盖上了一条波斯绒毯。

阿珠仿佛没有看见白姬和元曜一样，从衣袖中拿出一条黑色丝帕，开始擦拭金环七窍中流出的血迹。

元曜见了，十分迷惑。综合各方面得到的信息，都指向金环谋杀了乌伦，也就是阿珠的哥哥，那么阿珠应该对金环充满仇恨才对。即使阿珠慑于金环淫威，必须忍气吞声，才能生存。那现在金环死了，阿珠不用再害怕她，可以真情流露。为什么，为什么面对金环的死，阿珠看上去十分伤心，十分难过？阿珠对金环似乎没有仇恨，而是有着很深的感情？

白姬道：“阿珠，我有一些问题，想要问你。”

阿珠冷静地道：“白姬大人，我知道你想问什么。您不必开口，我直接告诉你。我哥哥乌伦是我杀死的，不是大娘子。大娘子这些年很照顾我，我十分感激她。我不喜欢二郎君，也不喜欢四郎君，我只想留在大娘子身边，报答她的恩情。”

元曜震惊，忍不住问道：“阿珠姑娘，你为什么要杀死令兄？！”

阿珠停止了替金环擦拭血迹，仰头望向屋顶，呆愣了一会儿，才缓缓开口。

“元公子，你觉得，兄妹应该是什么样的？”

元曜思考了一下，他并没有兄弟姐妹，不过他身边的人有。韦彦和韦非烟，离奴和玳瑁，这两对兄妹虽然平常爱吵架，但是彼此之间，是关心对方的。韦彦逃婚去扬州，被匪寇抓进贼窝，作为人质，是韦非烟带着游侠儿去扬州救他回来。离奴、玳瑁兄妹更是十分关心对方。

元曜道：“兄妹应该是互相关爱的。哥哥会爱护妹妹，妹妹也会关心哥哥。”

阿珠怅然，缓缓道来。

“世界上有幸运的人，也有不幸的人。幸运的兄妹，如你所说。而我，恰好是不幸的人，我没有那么幸运，有一个爱护我的哥哥。从我记事开始，就被哥哥虐待，他心情不好，就会打我，折磨我。”

大冬天，乌伦为了取乐，会把阿珠丢进结冰的井水里，看她会不会冻僵。他还把她关在地窖，不给她吃东西，不给她喝水。直到阿珠又饿又渴，才拿来腐烂的肉，污秽的水，看她吃腐烂生蛆的肉，喝仆人们从茅厕拿来的水，他就开心得哈哈大笑，以此为乐。

阿珠喃喃道：“哥哥还喜欢打我，折磨我，我的身上和背上，全是他用火炭烧出的烫伤，和被皮鞭抽打的伤痕。这些疤痕，现在都还在。刚才，看见二郎君打三娘子，我一下子就想起了哥哥打我，就害怕得不知道怎么办才好。我恨哥哥。从小到大，我就一直希望他死掉。可是，我打不过哥哥，哥哥也没有死掉。我试着逃跑过几次，被他抓回去后，受到了更残酷的折磨。我只好忍耐。后来，哥哥娶了大娘子。哥哥娶妻之后，对我的折磨少了一些。因为顾不上我了。直到有一天，他喝醉了，跑到庭院吹风，我恰好路过，不慎撞了他一下。他见我撞了他，怒气大盛，说我长眼睛干什么，就要剜掉我的眼睛。我十分害怕，挣扎逃跑，哥哥在后面追我……”

乌伦追着阿珠到了仓库，仓库有台阶，乌伦醉醺醺的，不小心一脚踩空了，崴伤了脚。

疼痛让乌伦清醒了一下，他挣扎着坐起来，呵斥阿珠。

“你看着干什么，还不快来扶我起来？！”

阿珠十分恐惧，她战战兢兢地走过去，要扶乌伦。

醉酒让乌伦又开始头脑昏沉，他骂骂咧咧地道：“你居然害我跌倒，等我明天酒醒了，再来挖你的眼睛。”

阿珠一听，身体不由得一僵，十分恐惧。她看见了仓库地上，放着一个坏掉木轴的小磨盘，不知道为什么，心中一股怒火冲天而起。

这些年的屈辱与痛苦，怨怒与仇恨不能遏制地在阿珠心中爆发出来，最终化作了一股巨大力量。

阿珠搬起磨盘，狠狠地砸向了乌伦的脑袋。

乌伦猝不及防，倒了下去。

一下，两下，三下……

鲜血迸溅，血色蔓延。

阿珠疯狂地砸死了自己的兄长，直到双手和脸都染了腥红色。

阿珠望着惨死的乌伦，突然觉得如释重负，仿佛沉重的枷锁被松开，生命得到了解脱。

不过，阿珠也清醒了。

清醒之后，就是无措。

阿珠扔掉磨盘，跌坐在尸体边，不知道该怎么办。

这时，有窸窣的脚步声传来。

原来，是金环来了。

金环来仓库，是想找一些裁制新衣的布料。

金环看见了惊恐不安的阿珠和乌伦的尸体，她只惊愕了一瞬间，就恢复了理智。她的头脑飞速运转，在心中权衡利弊，打着自己的算盘。

阿珠首先怯了，她胆怯地道：“嫂子，我……”

金环却走过去，伸手将阿珠抱入怀中，温柔地道：“阿珠，别怕，有我在。我知道，一定是他又折磨你了，逼得你不得不如此。”

阿珠啜泣不已。

金环也流下了眼泪，道：“他天性残暴，以虐待为乐。我也受够了他。不瞒你说，我嫁给他后，一开始，还算正常，后来他就暴露了本性。我也常常被他毒打虐待。这种事情，又没办法对别人说，只能打落牙齿往肚子里咽，暗自忍耐。如今，托你的福，我也解脱了。”

阿珠和金环抱头痛哭。

过了一会儿，两人情绪发泄完毕，就得开始处理正事了。

乌伦作为蜘蛛洞府的主人，就这么死了，肯定是要给出一个原因的。要给出一个全府上下，外面有交往的非人们都能接受的理由。

金环包庇阿珠，她和阿珠商议之后，决定把乌伦的死推到正好在蜘蛛洞府做客的山君身上。

如果不是山君恰好来做客，金环是打算联合阿珠和自己的弟妹们对外宣称，乌伦暴病而亡。因为山君此刻就在客厅里醉酒睡着了，用暴病的借口恐怕瞒不过它，只能把事情推在它头上。

金环招来了四个弟弟妹妹，她隐瞒了真相，替阿珠承担了罪责，说是自己一怒之下，杀死了乌伦。

比起姐夫，自然是姐姐更重要，阿奎、忘川、少吉、花宝毫不犹豫地站在了金环这一边，帮助金环脱罪，嫁祸给山君。

后面的事情，就如山君所说了。

山君稀里糊涂地跟蜘蛛洞府的一众人起了冲突，逃回去之后，越想越气，自感冤枉，过了一些时候，他又见蜘蛛洞府变成了五毒幽府，实在忍不住怒火，也制造流言回击金环。

山君做梦也没有想到，杀死乌伦的，是阿珠。

山君和乌伦虽然是朋友，但是只是脾气相投，都喜欢杀戮，并不清楚乌伦虐待阿珠的隐秘家事。山君虽然残暴，但是只对敌人，从未虐待过家人。这一点上，它和乌伦不一样。

至于阿奎、忘川、少吉、花宝四人，也不知道乌伦是阿珠杀的。它们生活在蜘蛛洞府里，多多少少听过一些阿珠被乌伦虐待的传言，还以为是这个缘故，外加阿珠孤苦无依，独自不能在邙山生存，所以容忍了金环杀她兄长，留在五毒幽府里做管家。

阿珠平静地说完了这一切，也替金环擦拭干净了血迹，整理完了遗容。

此时此刻，金环就像睡着了一样，平和而又美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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