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忘川（下）

白姬、元曜、青冥都听得愣住了。

忘川继续道：“我没有惊动金环和花宝，悄悄地离开了，我失魂落魄地回到了自己的房间。我受到了打击，不想接受现实，也无法面对这一切。于是，现在的我出现，代替不想面对现实的我，接管了这具身体。”

元曜震惊地道：“忘川姑娘，你的四个手足真的都是你杀的？”

忘川冷笑，不屑地道：“他们四个才不是我的手足，他们是我的仇人。是我杀了他们。尤其是花宝，那是我亲手杀的，把他活活撕裂时，太畅快了。”

元曜再一次震惊，继而又迷惑地道：“小生有些糊涂了。忘川姑娘，如果是你杀了花宝兄弟，你又为什么要夜访缥缈阁，委托我们替你申冤呢？你的伤心与难过看上去十分真诚，完全不像是演戏。”

青冥赞同元曜，道：“你的演技太好了，把我也给骗了。”

忘川的眼中流露出一丝真实的伤心，道：“我没有演戏，他们四个死了，我的伤心与难过是真的。——那是另一个忘川的感情。为了让你们能够了解，我姑且称她为‘忘川’，我为‘我’吧。当忘川得知真相，无法接受现实时，她就封闭了自己，以沉眠的方式躲入了内心深处。她封闭自己之后，我就出来了。忘川把那天撞见的‘真相’交给了我，她自己忘记了这件事，还把那四个混蛋当作手足，真心地爱着他们。我不能忍受被人愚弄，也想替死去的长老报仇，拿回属于我的乾坤灵蛊，就计划杀了他们四个。我第一个想杀的人，是金环。她是老大，她最该死。其实，一开始，因为忘川的脆弱，我的杀意并不坚定，所以我只是在金环每日服食的丹药里混合了毒药。金环什么时候会死，全凭她的运气，听候老天爷的裁决。而且，金环没死之前，如果忘川能够克服内心的脆弱，敞开心灵，面对现实，接受一切，也接受我，那她就能知道我的存在，以及我投毒的事情。如果忘川想要保持现在的生活，选择忘掉仇恨，原谅金环，她就可以去把毒药扔掉，让金环活下去。可惜，忘川还是选择不面对，她封闭自己，选择性地接受虚假的现实。而让我来面对肮脏的现实，主宰一切。”

白姬道：“阿珠说，曾经有一次，她撞见你在金环的房间里找胭脂，后来她另外给你送去胭脂，你却不记得去过金环的房间和缺少胭脂的事情。那天，在金环房间里的人，是不是就是你，而你在给金环的丹药里投毒？”

忘川点头，爽快承认，道：“是的。我主宰身体时做的一切事情，忘川都会不记得了。因为她封闭心灵，不听不看，沉睡在内心深处。而忘川所经历的一切事情，我都知道，因为我选择清醒地面对，接受命运给予我的一切。我替忘川面对她不想面对的现实，解决她不想解决的问题。忘川只是一部分的‘我’，而我是全部的忘川。”

白姬感慨，道：“从某种意义上说，你才是忘川。既然你第一个打算杀掉的人是金环，那为什么花宝最先死？”

忘川冷笑，道：“花宝是这四人之中最令人讨厌的一个。从乾坤灵蛊的灵力分配就知道，我和花宝是五人之中相对弱小的两个。花宝比我还弱一些，他靠溜须拍马，甜言蜜语来哄着金环和阿奎，以谋求好处。外人看上去，我们五毒义结金兰，团结友爱，其实不是那样。外人总是只能看见圆满的表面，却看不见圆满背后隐藏的满目疮痍的真实。我们五个人生活在一个屋檐下，其实充满了各种各样的矛盾。在忘川还没有逃避，我还没有醒来时，那些矛盾也一直存在着。金环与阿奎的矛盾，阿奎与少吉的矛盾，我与花宝的矛盾，金环与少吉的矛盾，我与阿奎的矛盾，花宝和少吉的矛盾……我们之间的矛盾错综复杂，究其根底，都是因为利益分配不均和生活细节摩擦而产生。那些矛盾说起来也不大，但就是像皮肤下的小刺一样，扎得人很疼。这些小刺不会让你死亡，只会让你一直觉得疼痛难受。它们是拔不掉的，你唯一能做的，只有以‘友爱’宽慰自己，劝自己包容、退让与忍耐。这些小刺不是我杀花宝他们四个人的理由，就不细说了。花宝贪婪、自私、且嫉妒心强，他因为弱小，对金环、阿奎、少吉三个阿谀奉承，伏低做小，但却从我身上找补他的自尊心。一开始，刚加入他们四人时，我比花宝弱一些，来到邙山之后，通过乾坤灵蛊的修行，我的修为明显提升了很多。——乾坤灵蛊本来就是我们守宫一族的宝物，我用它修行，哪怕分配得到的灵力少，也能有很大的助益。我的修为虽然比不上金环、阿奎和少吉，但是已经远超了花宝。花宝的嫉妒心作祟，对我左右看不顺眼，不仅时常打压我，最后还出了一个主意，要把我嫁给蟾蜍族的右长老。忘川一直压抑着心中的怨恨和愤怒，忍耐着花宝。那天晚上，月色很好，花宝邀我一起去河边对月吐纳。我跟花宝来到水边，我们找了一处石头上，现出了原形。我们一边闲聊，一边吐纳修行。花宝像往常一样，看似关心我，其实话里藏针，打压了我一番。后来，他越来越过分，说到了把我嫁给蟾蜍族右长老的事情，他得意洋洋地告诉我，容不得我拒绝，他一定会说服金环和阿奎，让他们同意。五个人中有三个人同意的话，我不同意，也得同意。花宝又得意洋洋地说起把我嫁给那只老蛤蟆之后，他们四个能从蟾蜍族里得到的各种好处。我出嫁之后，就不能再用乾坤灵蛊了，他就能得到我的那一份灵力。到时候，他就能变得比我更强。听着听着，忘川的理智被愤怒击垮，也被绝望淹没，她再一次不想面对现实，躲入了内心深处。我就出来了。我看着眼前那只喋喋不休的蛤蟆，就在想，把它撕碎了，会是什么样子呢？把它撕碎了，它就能闭嘴，不再呱呱乱叫了吧？于是，我就趁它只顾着说话，没有防备的时候攻击了它，并把它活生生地撕碎了。”

元曜震惊得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忘川继续道：“杀死了花宝，我又给了忘川一次面对真实，接纳全部的自己的机会。我没有逃走，继续待在花宝的尸体边，我陷入沉睡，等待忘川醒来。谁知，忘川醒来之前，金环先找了过来。她找花宝有急事，仆人告诉她，花宝和我来溪边了，她就找了过来。金环看见花宝死去，我昏睡在花宝的尸体边，她大吃一惊，急忙叫醒了忘川。可惜，忘川还是不愿意面对现实，不愿意想起是我——也就是她自己——杀了花宝，她继续选择逃避，把花宝的惨死推在山君身上。”

白姬道：“少吉的死，又是怎么一回事呢？”

忘川冷冷地道：“杀死花宝之后，我总担心他们三个人察觉我是凶手，对我不利。花宝之死，阿奎和阿珠对我的疑心很大，金环对我半信半疑。——因为忘川醒来后，发现花宝死了，她的恐惧和伤心都是发自内心的，真诚得连在旁边的金环都觉得是真的。四人之中，我最弱小，在修为上不占优势，我要想自保，只能靠毒药。我必须多拿一些有用的毒药在手上。五毒幽府里的毒药，都在少吉手中。少吉本性冷漠寡情，他一心埋头在地下研究毒药，对花宝的死也不太上心，更不曾怀疑我。他比较倾向于是山君杀死了花宝。恰好当时，少吉刚研制出一种剧毒，他想要凭借这种剧毒，毒死我们的死对头——山君。我暗自打算杀了少吉，把这种剧毒据为己有。什么时候杀少吉，其实我还没有具体的计划，不过意料之外的事情是，忘川居然去了缥缈阁，请来了白姬你们一行人。你们来到五毒幽府，调查我做的事情。我觉得事情变得棘手了，必须赶紧把毒药弄到手。为了避免夜长梦多，少吉也不能留了。夜宴之后，忘川在宴会上喝了一些酒，早早地入睡了。忘川睡去，我就占据了身体。我谎称自己肚子饿了，去厨房找阿珠要了一些点心。我在点心里下了毒，给少吉送了去。少吉对我没有丝毫防备，我假意告诉他客人和宴会的情况，并诱使他跟我一起吃点心。当然，我吃的点心是没有毒的，少吉吃下的点心是有毒的。少吉就被我轻而易举地毒死了。我在拿走毒药时，查看了少吉的房间，发现了一封他没有写完的情书。我仔细一看，情书里面的情绪混乱，后面又有点像遗书。我知道阿奎、少吉、阿珠三个人的情感纠葛，猜想可能是阿珠表态选择阿奎后，少吉一时想不开，情绪冲动之下，才写了这么一封信。信没有写完，估计他写了一半，自己也觉得可笑，不想继续写了，所以就当废纸扔在了一边。我觉得这废纸对我来说有用，就把它拿出来，放在显眼的位置，让别人误以为少吉是情感受挫，承受不住，服毒自杀了。这样，也能让金环责怪阿奎和阿珠，让他们几个人互相埋怨，产生矛盾。只可惜，金环不走运，之前她一直平安无事，偏偏今天，她吃到了混在丹丸里的毒药。所以，一天之内，少吉和金环先后死了。”

白姬道：“还有阿奎呢！阿奎的死，又是怎么一回事呢？你是什么时候在悬吊青铜鼎的铁链上做的手脚？”

忘川愉快地笑道：“说实在话，我没有预料到阿奎会这么快就死掉，我以为他明天早上，甚至后天早上才会发生意外。我甚至还预料过，他细心地发现了铁锁的秘密，而逃过一劫。——那时候，我就需要用上少吉研制出来的新毒药了。可是，没想到，他那么快就死了。铁链上的手脚是您在客房里睡觉的时候，我才弄好的。”

元曜问道：“你杀阿奎的原因是什么？”

忘川道：“因为他要带走乾坤灵蛊呀。那是我们守宫一族的宝物，我怎么可以让他带走？他死了，乾坤灵蛊就是我的了。而且，他也是我的仇人之一。他们三个都死了，阿奎也没有必要活着了。杀死他们四人，才能完成我的复仇，消解我的心头之恨。”

白姬发出了一声微不可闻的叹息，道：“忘川，杀死了他们四个，你接下来又何去何从呢？推倒了内心的屏风，你又怎么收拾破碎的内心呢？”

忘川沉默地低下了头。

元曜道：“忘川姑娘，难道他们四人就没有给过你一点温暖，和一丝慰藉吗？”

忘川回忆了一下，道：“当然，我们也是有过肝胆相照的情义的，他们救过我的性命，还陪伴我疗伤，给了我很多温暖，让我感受到了温情与慰藉。可是，那些美好的回忆都建立在谎言与欺骗之上，它们越温馨，就越让我恶心。”

忘川停顿了一下，望向了白姬，道：“白姬大人，我有一个请求，也算是我的委托。你接受了忘川的委托，来替她查明真相。那么，请你也接受我的委托。”

白姬问道：“你的委托是什么？”

忘川道：“我想要杀死忘川。”

白姬无法理解。

忘川看出了白姬的迷惑，她道：“换一种说法吧。既然忘川不想面对这个残酷的世界，那就让她一直沉睡下去吧。我来彻底地取代她。毕竟，我才是真正的忘川。”

白姬沉吟了一会儿，摇头，道：“我不能接下你的委托。因为你们俩的厮杀与争夺，我无能为力，也爱莫能助。”

忘川失望地道：“看来，我只能自己努力了。不过，我觉得我是能够赢得了她的，毕竟她是那么地软弱无能。”

白姬道：“我想和另一个忘川说话，你可以让她出来吗？”

忘川道：“我睡过去，她就能出来了。只是，她恐怕又会想要逃避一切。”

白姬笃定地道：“这一次，我不会让她逃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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