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龙涎

春天，洛阳。

南市，缥缈阁。

上午，下了一场迷蒙的春雨，春雨湿润大地，滋养万物。午后时分，虽然又放晴了，阳光开始照射在大地上。但是因为上午下过春雨的缘故，天地间犹带着一层氤氲的水气，空气中浮动着嫩芽与初花的芬芳。

今天，缥缈阁生意冷清，没有一个客人上门，白姬、元曜、离奴也就都懒洋洋的，各自找着自己的消遣。

白姬去往二楼的仓库，翻找一番之后，呼喊元曜和离奴，让他们把九个泛黄的大木箱搬出仓库，放到里间去。

元曜和离奴一趟又一趟地上楼下楼，从仓库里搬完了木箱子，就各自继续忙自己的事情去了。——元曜跪坐在青玉案边，面对笔墨纸砚，酝酿诗稿。离奴蜷缩成一团，趴在贵妃榻上睡觉。

里间中，白姬在轩窗边席地而坐，她准备了石钵，铁凿，一些铺地的油纸，和一个博山香炉。

白姬打开其中一个泛黄的木箱子，里面都是一些巨大的，形状不规则，像是石头，又像是木头的东西。这些东西表面粗糙，有的大如磨盘，有的粗如手臂，有些乌漆嘛黑，有些是深棕色的。

白姬从里面取出了磨盘大小的一块，放在铺地的油纸上。

白姬开始凿碎和研磨那像石头，又像是木头的东西，空气中散发着一股浓郁且独特的香味。

元曜伏在青玉案上写诗。他在酝酿一首关于春日的风物诗。可是，他最近对于文字的修辞与比喻有些生疏，总觉得词汇贫乏，想象力枯竭，灵感得不到妥帖的表达。

贵妃榻上，离奴蜷缩成一团，慵懒地闭着眼睛小憩。

白姬将一些捣碎的石头放入博山香炉，点燃。

不多时，博山香炉上翠烟浮空，结而不散，空气之中弥漫着一股独特的浓郁幽香。

元曜正思绪不顺，闻到了那股浓郁且独特的香味，并且发现了香味来自于白姬正在捣鼓的东西。

小黑猫也闻到了香味，它一向不太喜欢浓香，便一甩尾巴，用尾巴围住了鼻子。

元曜问道：“白姬，你在做什么？”

白姬笑道：“捣香。就是把这些巨大的香石凿成小块，并且挑选一部分碾碎备用。”

元曜翕动鼻翼，闻了一下，问道：“这是什么香料？好香呀。”

白姬笑道：“龙涎香。”

龙涎香是最名贵的香料之一，比黄金还要珍贵，它来自于西域大食国，一般作为皇室贡品，只供给皇家享用。当然，随着西域各国的商人穿越沙漠，南洋的商人们跨海渡洋，抵达长安和洛阳，进行贸易往来，极少数龙涎香也会通过跨国贸易，流落在民间市场上。它们一般千金难求，十分金贵。

在大家的认知里，龙涎香是龙的口涎凝固而成，属于神仙方物。

元曜望了一眼地上的九口大木箱，问道：“白姬，这些龙涎香都是你的口水吗？”

白姬扑哧一声笑了，道：“不，轩之，这龙涎香不是我的口水，并且它跟我们龙族没有关系。它是鲸族的产物。”

元曜好奇地问道：“龙涎香与鲸族有什么关系？”

白姬促狭一笑，她站起身来，伸手从石钵里捻了一点龙涎香的粉末，走到元曜的身边，在他喝的茶水里，投入了粉末。

白姬笑道：“龙涎香来自于海中，是十分珍奇的宝物，你们人类只需享用，不必关心它的来历。来，轩之，试一试龙涎香茶。龙涎香茶不仅香味浓郁，还可以提神醒脑，活跃你的思维，激发你的文采。”

元曜相信了白姬，就喝了一口龙涎香茶。一口香茶入喉，除了异香扑鼻，倒也没有什么特别的。

白姬又走回去，继续捣香。

元曜问道：“白姬，这九口木箱子里都装着龙涎香吗？  ”

白姬点头，笑道：“是的。”

元曜咋舌，道：“你的龙涎香是不是太多了一些？”

白姬笑道：“也不多。这都是以前存积的货物。囚牛饕餮它们会定期给我带海中的奇珍异宝，其中就有龙涎香。龙涎香不比珍珠，珍珠卖起来很快，龙涎香不太好卖，不知不觉，就存多了。去长安后，我就没空管洛阳这边仓库里的陈货了。这次回来，我打算先把这些存了上百年的积货给卖掉，空出仓库的位置。时间到了，囚牛饕餮它们还会送新货来的。”

元曜十分疑惑，问道：“龙涎香不是很珍贵吗？为什么会不好卖？”

白姬愁道：“就是因为太珍贵了，所以有价无市，没人买得起。我把它们捣碎，也是为了更好卖一些。我的龙涎香比大食国进贡的贡品块头更大，品质更好，成色更佳。它们出自更深的海域，来自于鲸族的领域，香味更浓纯，而且没有散碎次品，最大的有一个木箱子那么大，最小的也有手臂粗长。这种举世难寻的稀世珍品，就是武皇陛下和太平公主，也未必见过。拿去给她们，她们也买不起。我只能把龙涎香敲碎，将碎块拿去货卖，王侯贵族，富商大贾之中，兴许还有买得起的。”

元曜震惊得张大了嘴巴，道：“白姬，既然大家买不起，你就不能降价卖吗？定一个大家买得起的价格，你也能挣钱，大家也能得到完整而珍奇的龙涎香。”

白姬笑道：“不能。我是商人。从长远来看，还是保持龙涎香的高价，我能得到更多的银子。”

元曜又道：“那你就不能送给武皇陛下吗？把最好的东西进贡给帝王，是天经地义的事情。”

白姬笑道：“最好的东西进献给帝王，那是你们人类的规矩。我又不是人，没有必要遵守这个规矩。”

元曜顿时无语了。

白姬折腾了一会儿，就厌倦了。她停下了凿香，放下了器具，道：“离奴，别睡了，你来凿。”

黑猫闻言，只好睁开了眼睛，站起身来。

“是，主人。”

黑猫嫌弃龙涎香的味道太冲，拿棉花塞住了鼻孔，才接过了白姬的活儿，开始凿龙涎香。

“哎，爷就不爱闻这股味道，又恶心，又刺鼻。不知道人类为什么喜欢这个玩意儿，还拿它当宝贝。”

黑猫一边干活，一边嫌弃地道。

离奴砸了一会儿龙涎香，也厌倦了。它看了一眼地上的九口大箱子，心中暗暗叫苦，道：“主人，您饿不饿？春雨过后，青竹鱼特别肥美，适合撒上椒盐，烤熟了佐酒吃。离奴这就去集市买鱼，给你烤鱼吃。”

白姬道：“离奴，你去买鱼了，谁来捣香？”

黑猫指着元曜，道：“反正，书呆子闲着也是写诗，让他捣香吧。他比离奴心细，有耐心，更适合干这种活儿。”

元曜只能同意，道：“行。小生来捣香吧。不过，这么多龙涎香，今天就是凿上一天，捣上一天，也干不完，能不能给小生几天时间？”

白姬笑道：“可以，反正一时半会儿也卖不出去，轩之可以慢慢捣。”

离奴趁机道：“书呆子，爷把这些木箱子搬进你的房间，你有空了慢慢捣。最好，你关上房门，闭紧窗户，在自己的房间里捣，别让味道飘出来。这味道太冲鼻了。”

白姬没有反对，元曜同意了。

于是，离奴收拾了器具和香料，把九个木箱子陆续搬进了元曜的房间，并关死了房门。

离奴取出鼻子里的棉花，去厨房取了竹篮，出门透气，不，买鱼去了。

里间中，博山香炉翠烟袅袅，香雾如纱。

在袅袅香雾之中，元曜继续写诗，白姬躺上了贵妃榻，准备午睡。

不知道是不是喝了龙涎香茶的缘故，元曜的精神十分亢奋，思维也变得活跃，他的头脑之中源源不断地涌出了丰富的灵感和各种修辞与比喻。

元曜看见白姬慵懒地斜倚在贵妃榻上，仿佛一幅美丽的仕女图。她的墨发如瀑布垂落而下，雪白的衣裙被春风扬起，飘逸如天边的云朵，又灵动得像是一朵白色睡莲在水中缓缓地绽开。她墨鬓间的红牡丹也浓丽如红宝石，又像是谁用朱砂笔蘸着火焰以沉沉黑夜为画布，画了一朵燃烧着的诡艳红花。

元曜道：“白姬，小生能拿你做一些修辞方面的比喻吗？”

白姬一下子瞌睡就醒了，她睁开了眼睛，疑惑地问道：“什么意思？”

元曜道：“小生最近觉得诗才枯竭，想练习一下比喻的修辞。刚才喝了你给的龙涎香茶，精神振奋，思维活跃，小生能拿你做各种比喻吗？”

白姬笑道：“当然可以。不过，要用优美的比喻哟！”

元曜想了想，道：“你像是一轮在大漠升起的明月，皎洁而耀眼，将黑夜照彻。你像是雪山之巅的白莲花，冰清玉洁，纯粹无暇。你又像是一阵温柔的清风……”

“等等。”白姬叫停了元曜，坐起身来，道：“轩之，你这些比喻都不好，不是明月，就是莲花，还有什么清风，全都不像我。”

元曜懵了，道：“那白姬你说该怎么比吧？”

白姬想了想，兴奋地道：“烈火，雷电，海啸和风暴，我更喜欢轩之你把这些比喻用在我身上。比如说，把我形容成毁灭天地的一场狂烈的风暴，让所有的神祇和妖魔都匍匐在我的脚下，苦苦哀求我饶命。比如，把我形容成一场滔天的烈火，铺天盖地地席卷而来，用熊熊烈焰吞噬大地上所有的一切生灵。”

“这……”元曜头脑发懵，道：“算了，白姬，你还是睡觉吧。小生不打算拿你做比喻了。”

白姬却不打算睡觉了，道：“轩之，你既然都比喻了，那就得给我写一首诗赋。格律没有要求，长短也不拘，但是内容要赞美我，夸耀我，还要用到我说的比喻！题目我都想好了，叫《神龙赋》，月底前你必须写好，不然扣工钱。”

元曜欲哭无泪。

就在这时，韦彦走进了缥缈阁。

韦彦十分熟悉缥缈阁，也不是陌生人，所以在大厅没有见到人时，他就轻车熟路地直接走到了里间。

韦彦走进里间时，正好听见白姬说要扣工钱。

韦彦笑道：“白姬，你动不动就扣工钱，轩之都快没工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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