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乌衣
玄音道:“我来自于乌衣国。乌衣国是南海中的一座岛屿之国,与世隔绝,四面环海。我们乌衣之民一直生活在岛上,自给自足,与世无争。有一天,我在海边劳作时,看见海滩上躺着一个受伤昏死的人类。我十分诧异。白姬大人,乌衣国是您辽阔疆域之中最微不足道的渺小海国,它与其它海国一样,与人类世界隔着一道无形的结界屏障,不与人间相通。但是,凡事都有例外,偶尔也会有罕见的特殊情况。比如这个受伤昏死的人,他要么是一个普通人,在机缘巧合之下,被海潮推动,进入了结界。要么他就是一个法力高深,能通鬼神的术士,以术法打开了人与非人的结界。那个人类伤得很重,如果放任不管,他就会再海滩上死去,我于心不忍,就将他救回家中。我悉心地医治他,照顾他,他脱离了生命危险,伤势也逐渐好转。从他口中得知,他名叫崔简,来自于一个叫大唐的国家。因为谋生,他跟着叔父出海经商,商船一路行到南海。行船中,不幸遇见了风暴,船毁人亡。海难之中,他与同伴失散,身受重伤,万幸抱住了一块船板,才没有被卷入海底。他独自一人在海中漂浮,阴差阳错之下,进入了结界,飘到了乌衣国。从此以后,崔简在我家养伤,跟我一起生活。崔简性格温和,待人接物十分得体,他知道很多我们不知道的事情,能教给我们一些生活上的知识,邻居们都很喜欢他,也都逐渐接纳了他。按照规定,我还向国王上报了崔简的存在。崔简仪表堂堂,谈吐不凡,与国王会面之后,国王也接纳了他,还让他当了皇宫的事务官。崔简想要回大唐,我们告诉他,乌衣国不属于人间,而人与非人的国度之间隔着一道无形的屏障,他是没有办法回去的。我们也没有办法送他回去。崔简十分失望,只能留在乌衣国生活。与崔简的相处之中,我对他产生了爱情,想与他成为夫妻。崔简一开始婉拒了我的相思,他还抱着一丝希望,想要回大唐。后来,在乌衣国生活了六年之后,他也逐渐失去了离开的希望,决定安心待在乌衣国,并回应了我的爱恋。在国王的证婚之下,我与他成亲了。婚后,我们过着平淡而幸福的生活。三年后,我们生了一个儿子。我知道崔简虽然生活在乌衣国,也与我成婚生子,可是他内心深处一直惦记着故国家乡。他想回家。每一个深夜梦回时,他在梦呓之中都念着大唐与洛阳。我以为,崔简即使再思念故国,因为没有办法回去,也会与我在乌衣国终老一生。但是,事情并不如我所愿,意外来临了。崔简来乌衣国的第十年,一位中土术士以法术打开了结界,和他的商船一起闯入了结界,来到了乌衣国。外界术师带着商船进入乌衣国,这种事情并不常见,但是也并非没有,几百年会发生一次。乌衣国不会拒绝和驱赶这些商人,会礼貌地招待他们,并让他们在海边停留一定的时间,还会跟他们进行贸易,互相交换物品。中土术士和崔简是同乡,崔简就作为中间人,把商队引荐给了国王。我们对这些中土商人十分友好,还邀请他们参加皇宫的晚宴。这群商人却居心不良,他们趁我们不设戒心,偷走了我们宝库里的东西,还窃夺里我们的镇国之宝定海神珠。术士和商船连夜逃跑,而崔简也丢下我跟孩子,跟随着他们走了。崔简偷了国宝,一走了之,留下我们孤儿寡母在乌衣国里接受国王的责难,和大家的闲言碎语。”
元曜十分生气,道:“这也太过分了。”
韦彦听得津津有味,道:“原来崔简那糟老头子还有这种奇遇!后来呢?”
玄音神色怅然,继续道:“崔简和商队偷窃国宝,连夜逃走,第二天大家才发现,国王十分愤怒。因为我是崔简的妻子,国王惩罚了我。幸好,大家替我求情,我才免于一死,只是被鞭笞和监禁。为了追回定海神珠,国王一直在想办法,大家商讨了几年,最后终于请来了鲸族的大巫。鲸巫可以打开海国与人间的结界,送一名乌衣之民去往人间。不过,因为乌衣之民身体构造特殊,必须脱离肉身,才能穿过时间与空间的阻隔,来到人间。国王决定让我戴罪立功,去往人间,追回定海神珠。我不得不答应。我把幼小的孩子托付给了亲族照顾,就甘愿忍受肉身与灵魂剥离的痛苦,来到人间了。”
白姬问道:“玄音,你离开海国多久了?不,海国的时间流逝与人间不一样,或许我该问,你来到人间多久了?”
玄音道:“我来到人间二十多年了。但是,按照海国的时间计算,我离开乌衣国才九个月。鲸族大巫说,我剥离了肉身,以元神去往人间,元神最多只能维持海国一年的时间。也就是,我必须在海国时间的一年之内,拿回定海神珠。我来到人间,因为没有实体,没有人能够看见我。不过,偶尔也会因为灵力的波动,产生一些意外的瞬间,极少数人类会看见我是一只飞燕。比如,元公子就能看见我飞燕的形态。乌衣国,本来就是海燕之灵的国度。”
白姬问道:“玄音,你的诉求是什么呢?”
玄音陷入了沉吟,脸上露出了悲伤、怜悯,与犹豫。
“我穿过了时间与空间的阻隔,来到了陆地上。陆地很大,国家很多,大唐也幅员辽阔,我蹉跎了很多时间,一无所获。当我终于循着定海神珠的气息找到崔简的时候,人间已经过去了五十年,他已经是一个垂暮之年的老人了。我找到了崔简,停留在他的庭院里。一待,就待了八年时间。八年来,我一直静静地看着他。崔简只是一个普通人,虽然他曾经阴差阳错之下误入乌衣国,但他却没有韦公子和元公子的特殊命格。在人间,他没有办法看见我,也听不见我的声音。一开始,我对崔简充满了仇恨和怨怼,他不辞而别,抛弃我们母子,害我受牵连入狱,还得受尽痛苦,割离肉身,以元神远离故土。我想要报复崔简。来人间之时,我带了鲸族大巫给我的毒药,用以防身。我准备在找到崔简时,就毒死他,以解我的心头之恨。可是,在与崔简重逢的那一瞬间,我却发现自己并不恨他,我仍旧深爱着他。他已经七十多岁了,白发苍苍,满脸皱纹。我对他的爱,已经不是爱情了,而是更复杂,更深沉的爱意。这份爱意中,还夹杂着一丝对生老病死的怜悯和对造化弄人的哀叹。我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想的,我就停留在他的庭院里,静静地看着他,日日夜夜,朝朝暮暮。我甚至并不急着从崔简的手中拿走定海神珠,因为我自认为有足够的时间完成带回神珠的任务。崔简看不见我,听不见我说话,我却能够看见他,听见他说话。八年来,我们共处一个庭院,义气生活,形影不离,但却从无交流。从观望之中,我得知了崔简离开乌衣国之后的人生。当然,我只能从他和人们的交际与闲谈之中知道一个大概。当年,他跟着术士和商船连夜逃离乌衣国,几经辗转,回到家乡,也就是洛阳。与父母亲人团聚之后,为了生计,他又不得不出海经商。他后半生的运气很好,在南海诸岛行船贸易,积累了很多财富,还娶妻纳妾,生了一些儿女。面对着风烛残年,垂老病颓的崔简,我对他另娶和生子竟然没有怨恨,我明白我们终究是不同的种族,也是不一样的生灵。我和他在乌衣国的相逢与结缘,才是一个命运的错误。我被这个错误惩罚,崔简也不能幸免。他一直在悔恨当年的选择,他惦记着乌衣国,思念着我和孩子。我看见他每日每夜都在怀念我们,情到深处,泪湿衣襟,痛哭断肠。他把家宅和庭院都布置得跟乌衣国一模一样。他的卧室和里面的陈设完全就是我们在乌衣国的住处。崔简后半生的航海旅行,一半是经商,一半是沿着曾经的航路不断地航行,想要再回乌衣国。可惜,他回不去了。如今,崔简已经风烛残年,生命所剩无几,我能够看出他的生命之火日渐衰微,快要熄灭了。看着他越来越思念我,越来越想回乌衣国,我的心中十分难过,却也无能无力。我能做的,就是和他待在同一个庭院,无声地陪伴他走到生命的尽头,等他去世后,我拿走定海神珠,回到乌衣国,交还给国王。我的余生,就是在乌衣国继续生活下去,抚养我的孩子。可是,如今突然出了一件意外。光臧国师不知道从什么途径知道了定海神珠,他百般威逼,一定要崔简把神珠交出来。崔简忧心忡忡,日夜为难,不能入睡,这过度消耗了他的生命,让他的生命之火更微弱了。如果定海神珠落入光臧国师那样法力高深的异人手中,我要取回,也很困难。白姬大人,我的诉求是把定海神珠送回乌衣国,完成国王交给我的使命。另外,如果可以的话,我想请您再实现我一个愿望,让我与崔简能够再见一面。不,不,还是算了,最好还是不要再相见了。因为这八年来,看着他日日夜夜思念我和孩子,我还没有想好该如何面对他。就这样默默地陪着他走到生命的尽头,也挺好的。”
对于要不要再见崔简,玄音的内心犹豫,摇摆不定。当年崔简不辞而别,她怨恨他。后来,重逢之后,他已是耄耋老人,在垂暮之年悔恨当年的不辞而别,日日夜夜在悲伤之中思念她,思念远在乌衣国的孩子,她心中生出了怜悯与悲哀,痛苦与不舍。这份复杂的感情,让她不忍心直接拿了定海神珠离去,而是选择停留在他的庭院里。在庭院之中,她看着他每天陷入痛苦地忏悔,绝望的思念,每天都在对着苍天恳求她的原谅,她都会忍不住想要现身,让他看见自己,并告诉他:崔简,我原谅你了,你也释怀吧。
可是,如果真的相见,那些沉淀在心底深处的更复杂,更浓烈的爱与恨,或者与爱恨无关的情绪,都会难以控制地爆发出来。她没有自信能够控制这些情感,她不知道该怎样在人间面对他。
八年来,她已经习惯做一只空庭里的飞鸟,不说话,也不被看见,只是安静地陪伴风烛残年,即将走到生命尽头的他了。
但是,空庭之鸟,有时候也会想要被看见,被听见,再见一见自己临死的爱人。
见,或不见。
见,或不敢见。
玄音的心绪摇摆不定,她能够坚定的事情是,把定海神珠送回乌衣国。
这是她来人间的主要目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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