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告别

南市，缥缈阁。

时间很快，从崔宅回来，又过了十天。

这十天里，白姬、元曜、离奴都在忙着各种事情。

白姬忙着把鲸珠放入最大的一块龙涎香里，并把三箱龙涎香全都献给了武则天。相应的，她获得了三万两黄金，是献上龙涎香与鲸珠的赏赐。

白姬如约邀请光臧来缥缈阁做客，让他拓印了河图洛书，并带他去了一趟时间荒野。

一连几天夜访，光臧对缥缈阁的奇妙之处惊叹不已，又在探索道术上心满意足，他想经常来拜访，就说要和白姬做朋友。

白姬不同意，婉拒了他。并且，等光臧拓印完河图洛书之后，就又把结界铺开，不再让光臧找到缥缈阁了。

元曜忙着写《神龙赋》，可是根本写不出来。他好不容易敷衍出来的比喻，白姬看了，完全不满意。

白姬答应给元曜涨工钱，但是这个月因为没有写出《神龙赋》，就被扣了一吊钱。一涨一扣，相当于没有涨工钱。

白姬安慰元曜，每个月涨一吊钱的承诺还在，只等他写出让她满意的《神龙赋》，一定给他涨工钱。

元曜无奈，只好绞尽脑汁地写《神龙赋》。

离奴每天忙着研究飞鱼怎么做好吃。它每天抓上一条，不是清蒸，就是炖煮，或者蜜汁成酢，或者熏制成干，几天下来，一群飞鱼都被它吃完了。

这期间，韦彦也来拜访过，他苦苦哀求白姬、元曜替他去向沈筠娘澄清梦中女子的误会。

白姬、元曜推脱不过，没有办法，就跟着韦彦去了一趟沈府。

一番解释之后，沈筠娘看在白姬、元曜的份上，与韦彦冰释前嫌，重归于好，他们邀请白姬、元曜来参加秋天的婚礼。

白姬、元曜愉快地答应了。

这一天，吃过早饭之后，白姬、元曜和离奴闲来无事，便开始归置乌衣国王赠送的东西。

乌衣国王十分慷慨，为了报答白姬送回定海神珠，他赠送的礼物品类繁多，因为元曜当时要去深海鲸族，不能全部带走，他只挑选了一些体积小，重量轻，便于携带的物品。

此时此刻，这些物品被从包袱里取出来，放置在多宝阁上，青玉案上，贵妃榻上，地上，白姬看了半天，勉强能认出一部分，元曜和离奴只能认出一些珍珠与贝壳，其它的完全不知道是什么。

离奴埋怨道：“这乌衣国王真小气，送礼都不知道送金银珠宝。他送的都不知道是些什么东西，不是黑乎乎的，就是奇奇怪怪的，非金非银，一看都不值钱。”

元曜急忙道：“国王陛下倒是送了许多黄金和宝石，可是黄金太沉，不方便拿，而各种各样的宝石，缥缈阁的仓库里有很多，小生觉得没有必要拿，就只挑了一些轻便易携，外加没见过的。”

白姬拿着一块巴掌大小，颜色半透明的盏状物品，看了半天，有些疑惑。

“这东西是什么，怎么有一股海燕的味道……”

元曜道：“白姬，你在海中的时候，乌衣国是你的属国，属国应该会定期向你进献物品，他们的东西难道你没有见过吗？”

白姬笑道：“想当年，我是海域众生之王，我拥有属国千万，子民无数，它们向我进贡堆积如山的奇珍异宝，最珍贵的物件我都看不过来，哪里有空看微不足道的乌衣国的贡品？说句实话，要不是玄音进入缥缈阁，我都不会去关注乌衣国。我根本就不知道乌衣国有些什么物品，只知道它们是海燕之神的后裔，是半人半燕的生灵。”

离奴骂道：“书呆子，让你挑礼物你都不会挑，不拿金，不拿银，尽拿一些不值钱的破烂回来。”

元曜不服气，争辩道：“小生也挑了一些珍珠。这些鸡蛋大小的珍珠多少也值一些银子吧？”

离奴撇嘴，道：“你带回来的破烂之中，也就只有珍珠还凑合了。”

白姬还在研究那块轻如鸿毛的透明物品。

离奴问道：“主人，这些东西咱们都不认识，自己都不认识的东西，也没办法卖，该怎么办？”

白姬正在沉吟。

一只虚幻的飞燕如同一缕轻烟一般飞入了缥缈阁。

白姬笑道：“太好了。有知道这些东西是什么的客人来缥缈阁了。”

飞燕落地，化作了一名身形娇小的黑衣女子。——正是玄音。

玄音的神色十分哀伤，她盈盈一拜，道：“白姬大人，我是来向您告辞的，我要回乌衣国去了。”

白姬道：“崔简已经去世了吗？”

玄音点点头。

崔简病入膏肓，大限将至。

今天上午，仿佛回光返照一般，崔简突然觉得身体好了一些，他就一个人拄着拐杖，去往庭院中散步。

崔简走累了，便放下拐杖，坐在廊檐下，望着生机勃勃的春色，和在碧柳桃花之中徘徊的飞燕。

望着眼前的飞燕，崔简又开始想起在乌衣国的岁月，他对着虚空呼喊玄音的名字。

虚幻的飞鸟停在桃花树上，它十分安静，神色哀伤。——这八年来，自从找到了崔简之后，它一直在这空寂的庭院里，沉默地守望着他。

崔简却不知道，他日思夜想渴望见到的人，一直就在他的庭院里，一直陪在他的身边。

崔简预感自己快要死了。他不想呼喊仆婢，也不想惊动来探望他的病情而住在隔壁院落的孙辈。对于这些人，他没有任何牵念，该交代的事情也都早就交代了。

在生命的弥留之际，崔简只想一个人待在庭院里，安静地望着这群飞燕。

崔简感觉身体十分疲累，他的眼皮也越来越沉重，精神上产生了一种飘忽感，那是一种无力与绝望的飘忽感。这种无力与绝望让他想起了当年遭遇海难，幸运存活之后，仅靠一块船板的残骸漂浮在茫茫大海之中的日子。

崔简面如死灰，喃喃地道：“这一次，我能不能飘到乌衣国去呢？玄音，你和孩子还好吗？你一定很恨我吧？我对不起你啊——”

玄音望着垂死的爱人，她的心中涌起了许多复杂的情绪，爱与恨，怨憎与怜悯。她早就宽恕了他，并且深爱着他。她其实早该离去，可是却又牵挂着他，她被一种无形的枷锁束缚，在他的庭院里徘徊了八年。

他想见她，她也渴望被他看见。

玄音本想吞下金色桃花，现身与崔简相，告诉他自己已经原谅他了，告诉他自己仍旧深爱着他，让他在生命的尽头能够得到心灵的平静，与灵魂的安息。

可是，不知道为什么，一念过后，玄音却没有这么做。

等玄音转念一想，下定相见的决心时，枯槁的老人已经充满遗憾地闭上了眼睛，离开了人世。

玄音十分悲伤，心中茫然。

虚幻的飞燕飞向了崔简的尸体，将那朵金色的桃花放在了爱人的手边。

飞燕在空庭中徘徊了一圈，心中再无牵挂，便离开了崔宅。

白姬又问道：“你们相见了吗？”

玄音摇头，道：“没有。”

白姬点点头，不再多问了。

玄音道：“白姬大人，我有一个疑问，希望您能为我解答。”

白姬笑道：“你问吧。”

玄音迷茫地道：“我在那座庭院里待了八年，不愿意离开。我一直以为，我原谅了他，我爱着他。我一直以为，我虽然有犹豫，但是内心深处是渴望再见他一面的。我不明白，最后一刻，我却不想再见他了。这，是为什么呢？”

白姬道：“人间的很多事情，没有什么为什么，只有机缘巧合。人心是复杂的，也是瞬息万变的。比如吧，我前一刻十分想给轩之涨工钱，但是一会儿之后，我又不想给他涨工钱了。到了最后，我想到轩之任劳任怨，十分辛苦，又决定，还是给他涨工钱。这些改变背后的想法和情绪都是真实的，也是正常的。”

元曜默默地在心中翻了一个白眼。

白姬继续道：“你想与崔简相见，是真实的想法，不想与崔简相见，也是真实的想法。这两个想法看似矛盾，其实并不矛盾，你内心深处确实既想见他，又不想见他。这两个想法在你的心中沉浮不定，让你犹豫不决，无法做出一个坚定的选择。而在他生命的最后一刻，你想法的天平恰好停留在了‘不想见他’上，这只能说明你们没有缘分，冥冥之中天意是如此安排的。玄音，你不必困惑，你只需要明白，你宽恕了崔简，也曾经深爱过崔简，他也深爱着你，诚心忏悔过自己曾经的行为，并且还回了定海神珠。你们缘分已尽，他只是你生命中的一段岁月，是你人生乐章中的一段插曲，你还有很长的人生，你需要做的事情是，过好将来的人生。”

玄音听了白姬的话，心中迷雾渐渐地散去，也就不再迷惑了。

“我爱他，我原谅了他。”

玄音释然地道。

白姬笑道：“是的。不相辜负是一种爱，背叛之后的忏悔与原谅，也是一种爱。爱有很多种形式，并非一定要同生共死，也并非一定要白头偕老。你们在一座庭院里共度八年，朝朝暮暮，却不相见，也是一种很美的爱。”

玄音道：“我心怀怨恨而来，现在却满载爱意而回。白姬大人，听你一番劝慰之后，我突然觉得自己承受的一切痛苦，都有了回偿了。”

白姬笑道：“你能这样想，就再好不过了。玄音，你的疑惑解开了，现在需要你来解开我们的疑惑了。”

玄音不解。

白姬挥舞着手中轻如鸿毛的透明物品，道：“快告诉我们，这些乌衣国的东西是什么吧。”

“白姬大人，您手上拿的，那是燕窝。它是金丝燕用唾液和绒羽筑造的窝。南海的人类商船进入乌衣国时，最爱跟我们收购它。”

“燕窝是一种饰品或摆设吗？”

白姬问道。

“不，食品。南海的人类会将它作为食物来吃。不过，大唐深居内陆，好像还没有人吃燕窝。”

于是，玄音开始告知白姬、元曜、离奴，那些乌衣国的物品是什么东西，是什么做的，有什么作用。

白姬、元曜、离奴三人听得入神，不知不觉长了很多见识。

最后，玄音便告辞离去，回乌衣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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