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2章 土地的贫瘠，未来的忧患
公主府的书房之内，烛火通明。
此刻的气氛却有一丝凝重。
那名来自内阁的属官满头大汗，将手中的公文呈上，动作甚至带着一丝颤抖。
黎子钊的面色沉静，接过那份火漆密封的简报。
他用小刀划开封印，取出了里面的文书。
这是一份户部汇总全国农情的年度报告，上面没有一句废话，没有半点文采。
有的，只是一串串冰冷得令人心悸的数据。
黎子钊的目光在纸上移动，越看，眉头锁得越紧。
他的呼吸，也变得沉重起来。
那份简报，如同万钧巨石，压在他的心头。
乔兮月放下了手中的笔，疑惑地看向黎子钊。
她很少见到黎子钊露出如此凝重的表情。
即便是面对孙党的疯狂反扑，面对巫神教的诡异图腾，黎子钊也未曾如此。
黎子钊看完了最后一行字，缓缓地吐出一口气。
那口气息，带着说不出的沉重。
他没有说话，只是将那份简报，递给了乔兮月。
乔兮月接过简报，目光落在纸上。
“大周立国一百一十三年，全国在册官田、民田，共计七百八十万顷……”
开头的数字，似乎还算正常。
但接下来的内容，却让乔兮月的瞳孔，猛然收缩。
“……然，据河南、山东、河北三路州府上报，三十年以上熟田，亩产呈逐年下降之势。永安三十年，河南路中牟县上等熟田，亩产麦两石一斗。至今年，同等田地，亩产仅为一石五斗，下降近三成……”
“……江南路，鱼米之乡，地力损耗尤为严重。昆山县八十年以上老田，部分已现板结之状，禾苗稀疏，非大水大肥不能长。当地百姓称之为‘老田无力’……”
“……统计全国，五十年以上熟田，亩产平均下降两成以上。新开垦之荒地，前十年尚可，十年之后，地力衰退之速，远超往年……”
报告上的每一个字，都像一根针，狠狠地刺入乔兮月的眼中。
一个个触目惊心的数据，一行行令人不寒而栗的描述。
共同指向了一个恐怖的结论。
大周王朝这片广袤土地的肥力，正在以一种惊人的速度，悄然流失。
那些供养了数万子民的良田，正在一步步走向贫瘠，退化成无法耕种的荒地。
报告的最后，是户部尚书协同几位内阁大学士，共同写下的一个推论。
这个推论，没有用任何修饰的词语，却比任何刀剑都更加锋利，更加致命。
“照此趋势，若无天灾人祸，风调雨顺，二十年内，大周亦将面临全国性之粮荒。”
“届时，天下无粮可收，百姓无食可果腹，国本动摇，江山危矣。”
“轰！”
这几行字，如同一道真正的晴天霹雳，在乔兮月的脑海中轰然炸响。
她握着纸张的手，指节泛白。
外有“收割者”虎视眈眈，不知何时就会降下灭世的灾难。
内有土地肥力耗尽的巨大隐患，如同一个悬在头顶的倒计时。
这个看似强盛的王朝，实则已经走到了悬崖的边缘。
内忧外患，双重绝境。
前来送报告的户部侍郎，姓王，名德忠。
他看着公主和驸马那难看到极点的脸色，心中也是一片冰凉。
他上前一步，躬着身子，声音沙哑地补充道：
“驸马爷，公主殿下。”
“此事，其实并非今年才有。”
“早在十几年前，户部就已经察觉到了端倪。”
“下官等，也曾想过各种办法。”
王侍郎的脸上，写满了深深的无力。
“我等曾下发公文，鼓励各地百姓，多施农家肥，以补地力。”
“但是……收效甚微。”
“一家一户，能有多少人畜粪便？自家那几亩地都不够用，更别提去滋养更多的田地了。”
“农家肥的数量，实在是太有限了。”
他又叹了一口气，脸上的皱纹更深了。
“我们也曾参照古法，建议百姓休耕轮作。”
“让土地休养生息一年，地力自然能够恢复一些。”
“可这个法子，根本就推行不下去。”
“百姓们就靠着那几亩地过活。休耕一年，就意味着他们整整一年，地里都没有半分收成。您让他们一家老小，吃什么，喝什么？”
“不到万不得已，谁家肯让自己的田地荒上一整年？”
王德忠的声音里，充满了苦涩与绝望。
“驸马爷，公主殿下，我等……我等实在是束手无策了。”
“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那地力一年不如一年。”
“看着那些良田，慢慢变成种不出庄稼的废地。”
他的话，道出了整个农业文明的宿命。
不断地从土地中索取，却无法给予足够的回报。
直到有一天，土地被彻底榨干。
然后，便是饥荒，是战乱，是王朝的更替。
周而复始，千年不变。
书房内的气氛，压抑得让人喘不过气来。
乔兮月缓缓放下手中的报告。
她脸上的震惊已经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前所未有的严肃。
她抬起头，目光如炬，直视着愁眉苦脸的王德忠。
一字一句地说道：
“土地和人一样，干活也要吃饭。”
“它的饭，就是肥料。”
王德忠愣了一下，没明白公主的意思。
土地吃饭？这是什么说法？
乔兮月没有理会他的错愕，继续说道：
“王大人所说的休耕轮作，其实可以换一种方式。”
“我们可以鼓励百姓，在收割之后，或者在休耕的田地里，种植一些特殊的植物。”
“比如苜蓿，比如大豆。”
“这些作物，不需要打理，它们自己就能生长。等它们长成之后，不是用来收割，而是直接用牛犁，将它们全部翻进土里，让它们烂在地里。”
“这些腐烂的植物，就是土地最好的饭。”
“如此一来，土地既能休息，又能补充养分。这，便是‘绿肥轮作’。”
王德忠听得一愣一愣的。
种庄稼不为收割，而是为了埋进地里？
这个想法，实在是有些惊世骇俗。
但他仔细一想，似乎又有些道理。
那些烂掉的植物，可不就跟农家肥差不多吗？
或许……真的可以试试？
就在王德忠惊疑不定，觉得看到一丝希望的时候。
乔兮月却抛出了一个更加震撼，甚至可以说是颠覆他三观的构想。
“但这绿肥轮作，终究只是治标。”
“见效慢，且占用了耕种的时节。”
“要想治本，我们必须学会，凭空造出‘化肥’。”
“化肥？”王德忠彻底懵了。
这个词，他连听都没听说过。
乔兮月看着他那呆滞的表情，用一种最通俗，最容易理解的语言，开始描绘一幅神话般的蓝图。
“王大人，你可知道，我们呼吸的这空气里，其实藏着无穷无尽的宝藏。”
“空气中，有一种我们看不见摸不着的东西，它是万物生长的根本。”
“我们有办法，可以将空气里的这种东西，给‘抓’出来。”
“然后，让它和水，在一种‘催化剂’的作用下，于高温、高压的环境中，结合在一起。”
“最终，它们会变成一种白色的、米粒大小的颗粒。”
“我称之为，颗粒化肥。”
乔兮月伸出了一根手指。
“就这么一粒。”
“它所蕴含的地力，可顶得上一整车牛马的粪土。”
她的声音不大，却像一记记重锤，狠狠砸在王德忠的心上。
“王大人，你想象一下。”
“此物若成，我们大周的田地，将再也不会饥饿。”
“农民种地，只需在播种时，往地里撒上一把这种神肥。”
“即便是最贫瘠的沙地，也能长出最肥硕的庄稼。”
“一亩地的收成，可以翻上两倍，三倍，甚至五倍！”
“到那时，大周，将再无饥馑之忧！”
“天下粮仓，皆可满溢！”
乔兮月的话，描绘的是一个何等宏伟，何等令人热血沸腾的未来。
然而，这幅蓝图，对于王德忠来说，已经不是神话了。
而是疯话。
他整个人，都呆住了。
他张大了嘴巴，眼睛瞪得像铜铃。
脑子里，一片空白。
从空气里抓东西出来？
变成肥料？
一粒顶一车粪土？
这……这是神仙才能做到的事情吧？
不，就算是话本里最厉害的神仙，怕是也没有这等凭空造物的本事。
这位以沉稳务实著称的户部侍郎，感觉自己的世界观，在这一刻，被彻底击碎，然后又被踩在地上，狠狠地碾了几遍。
他张了张嘴，想说些什么。
想说“公主殿下，您莫不是在说梦话？”
想说“此事绝无可能，实在是太过荒唐了！”
可是，他看着公主那双无比认真，无比严肃的眼睛，那些质疑的话，却怎么也说不出口。
他的理智，在疯狂地尖叫着“不可能”。
但他的情感，却又让他不敢去反驳这位创造了无数奇迹的神女公主。
王德忠下意识地，将求助的目光，投向了旁边的黎子钊。
希望这位同样以务实著称，被誉为朝堂砥柱的内阁大学士，能出来说句公道话。
能劝一劝公主，不要再想这些天方夜谭的事情了。
然而，他看到的。
却是黎子钊脸上，露出的深思与信任的神情。
黎子钊的目光一直在乔兮月的身上。
他的眼中，没有丝毫的怀疑，只有一种全然的信任和支持。
仿佛乔兮月说的，不是什么凭空造物的神话。
而是一件，只要去做，就一定能实现的事情，更别提，自家娘子还有“神仙”相助。
因此，黎子钊对王德忠那求助的目光，视而不见。
他只是转过头，对着乔兮月，用一种不容置疑的语气说道：
“此事，事关国本，刻不容缓。”
“明日早朝，我便奏请陛下，在格物院，为你专设‘农学司’。”
“所需人手，钱粮，一应事务，由内阁与户部直批，不受任何掣肘！”
听到连驸马爷都如此表态，王德忠的最后一道心理防线，彻底崩塌了。
他浑浑噩噩地，躬身行礼。
又浑浑噩噩地，退出了书房。
他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出的公主府。
他的脑子里，一直回荡着“空气”、“神肥”、“一粒顶一车”这些疯狂的词语。
他感觉，自己这几十年的官，都白当了。
他读了几十年的圣贤书，都读到狗肚子里去了。
这个世界，好像变得他完全不认识了。
书房之内，重新恢复了安静。
乔兮月看着眼前的三堆难题，第一次，感觉到了一股巨大的，如同山岳般的压力。
炼钢。
纺织。
农业。
这三者，看似独立，实则环环相扣。
没有钢铁，就造不出高温高压的合成氨设备。
没有钢铁，也造不出精密加工的机床。
没有机床，就无法量产纺织机的零件。
而没有农业的巨大突破，粮食危机一旦爆发，就算她有再多的钢铁，再多的布匹，整个王朝也会在顷刻间，分崩离析。
这三者，是她整个工业化蓝图的基石。
任何一环的失败，都将导致整个计划的彻底崩塌。
留给她的时间，不多了。
就在乔兮月心头无比沉重之时。
门外，突然传来了贴身侍女春樱的禀报声。
她的声音里，带着一丝不同寻常的激动与急切。
“公主！驸马爷！”
“谢家大公子，深夜求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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