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3章 下马威

圣工监的吏员们效率极高，不过半个时辰，基础的工具、绳索、石灰粉，以及第一笔用于采买沙石物料的预支款项，便已分发到十支队伍手中。

新衙门前，气氛高涨得如同即将出征的军队。

“陈兄，你那份预算当真精妙绝伦，我等佩服！到了地方，物料采买之事，还需你多多把关！”

“哪里哪里，营造之事，我才是门外汉。崔九兄那手空腹拱的绝技，才是真正的大家手笔！若能用在清淤河道之上，必能事半功倍！”

考生们三五成群，热烈地讨论着各自的方案，眼中闪烁着即将大展拳脚的、炙热的光芒。

他们仿佛已经看到，在自己的规划下，那传说中污秽不堪的黑水沟，将变成一座整洁有序的样板工程。

然而，当这支由上百名“天之骄子”组成的队伍，浩浩荡荡地踏入京城南隅的地界时，所有激昂的讨论声，都如同被一只无形的大手扼住了喉咙，戛然而止。

一股难以言喻的、混合了腐烂食物、牲畜粪便与污水的恶臭，如同一堵无形的墙，狠狠撞在每个人的脸上，熏得人几欲作呕。

脚下不再是平整的青石板路，而是深浅不一、不知藏着什么秽物的泥潭。

狭窄得仅容两人并行的巷道两侧，是东倒西歪、用破布和烂木头搭成的窝棚。

巷口，几个衣衫褴褛的孩童光着脚丫，用一种麻木到近乎野兽的眼神，警惕地打量着他们这些不速之客。

窝棚的阴影里，偶尔有几个面色蜡黄的居民探出头，那目光里没有半分好奇，只有冰冷的、充满了敌意的审视。

这里，是另一个世界。

一个被京城的繁华彻底遗忘、在阴暗角落里独自腐烂的世界。

考生们脸上的意气风发瞬间褪得一干二净，取而代之的，是震惊、嫌恶，以及一丝发自内心的不适。

他们下意识地用袖子捂住口鼻，小心翼翼地躲避着脚下的泥泞，那副模样，与这片土地格格不入。

就在各队对照着地图，艰难地辨认着自己负责的区域时，前方唯一的巷口，突然出现了一群人。

十几个流里流气的闲汉，个个歪戴着帽子，敞着衣襟，露出胸口劣质的纹身。

他们不拿刀，不带棍，就那么懒洋洋地或坐或蹲，如同几块茅坑里的石头，不偏不倚地堵住了唯一的通路。

为首的，是一个满脸麻子、身材壮硕的汉子。

他翘着二郎腿坐在一张破板凳上，手里慢悠悠地盘着两颗油光锃亮的核桃，眼皮都懒得抬一下。

崔九眉头紧锁，他出身高贵，何曾见过这等市井无赖。

他自恃身份，第一个上前，从怀中掏出那枚沉甸甸的圣工监凭证，高高举起，声音里带着一丝毫不掩饰的傲慢。

“我等奉圣工王之命，前来整修河道，尔等速速让开，莫要自误！”

那麻脸壮汉，人称“刘麻子”，这才懒洋洋地抬起眼皮，瞥了一眼那枚黄铜令牌，随即掏了掏耳朵，发出一阵怪笑。

“圣工王？嘿，好大的名头。可惜，没听过。”他将掏出的耳屎在指甲上弹了弹，那副轻蔑的模样，比直接开骂更让人火大，“我们黑水沟，祖祖辈辈就认一个理儿——‘落地税’。”

他顿了顿，那双浑浊的眼睛扫过在场所有衣着光鲜的考生，嘴角的笑意愈发玩味：“不管你是天王老子，还是什么圣工王的人，想在这儿动一寸土，就得先拜码头，交份心意。这是老祖宗传下的规矩，懂吗？”

崔九何曾受过这等羞辱，一张脸瞬间涨成了猪肝色，怒斥道：“大胆刁民！朝廷在此兴修水利，乃是利国利民之举，你们竟敢当街勒索，眼中还有没有王法！”

他情急之下，甚至搬出了自己的家世：“我乃清河崔氏子弟，尔等再敢放肆，休怪本公子……”

话没说完，刘麻子和身后那群闲汉爆发出一阵更加肆无忌惮的哄堂大笑。

“哎哟！原来是崔家的公子爷！失敬失敬！”刘麻子夸张地拱了拱手，脸上的嘲讽却浓得化不开，“不过，就算是崔家主亲临，也得懂我们黑水沟的规矩不是？这叫入乡随俗。”

崔九被这一句话噎得哑口无言，一张脸由红转青，又由青转白。

他身后的组员们也面面相觑，刚刚才凝聚起来的士气，瞬间跌落谷底。

另一边，陈数里见状，知道硬来不行，便试图用理性的方式解决问题。

他小心翼翼地走上前，对着刘麻子深深一揖，脸上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

“这位好汉，您听我一言。我们此次前来，是为大家修建公厕，铺设石板路，将这河道的淤泥清理干净。你看，这对大家都有好处，日后走路方便，也不会有这么多蚊蝇……”

他甚至从怀中掏出自己的预算草稿，试图给对方分析利弊：“你看，这预算里，朝廷拨的款项都是专款专用，我们实在是没有……”

“停停停！”刘麻子不耐烦地挥手打断了他，那表情，像是在驱赶一只嗡嗡叫的苍蝇，“读书人就是啰嗦，听得老子头疼。老子不识字，也听不懂你那些弯弯绕绕。”

他站起身，走到陈数里面前，用那盘核桃的手，重重地拍了拍他瘦削的肩膀，一字一顿地说道：

“老子，只认钱。”

“没钱，你们今天，连一块砖都别想搬进来！”

十支队伍，上百号被圣工王亲自夸赞的“天之骄子”，竟被区区十几个地痞无赖，死死地堵在了黑水沟的入口，寸步难行。

……

黑水沟旁一座不起眼的二层茶楼之上，雅间的窗户半开着。

李澈正悠闲地为萧青鸾斟上一杯刚泡好的热茶，窗外的喧嚣与对峙，仿佛只是楼下一场无足轻重的闹剧。

萧青鸾柳眉微蹙，看着楼下那群束手无策、狼狈不堪的考生，眼中闪过一丝不忍：“澈，这些人分明是受人指使，故意刁难。要不要让禁军过来，将他们……”

“不急。”李澈轻轻摇头，将一杯热茶递到她面前，示意她稍安勿躁，“这是我给他们上的第一课，叫‘认识现实’。”

他看着楼下那个满脸傲慢却无计可施的崔九，和那个试图讲道理却被当成傻子的陈数里，嘴角勾起一抹玩味的笑意。

“陛下，盖房子，图纸只占三成，另外七成，是如何与人打交道。贪婪的、懒惰的、愚昧的、善良的……黑水沟就是一本活的《人性论》，这堂课，比任何营造之术都重要。”

他呷了一口茶，悠然道：“如果连几个地痞都搞不定，将来如何去面对那些盘根错杂的地方士族和贪官污吏？看着吧，总会有人能想到办法的。”

他的目光扫过下方那十支队伍，眼神深邃。

“真正的领袖，不是技术最好的那个，而是最会解决麻烦的那个。”

……

深夜，黑水沟最深处一个烟雾缭绕的隐蔽赌档后院。

刘麻子点头哈腰地将一个沉甸甸的钱袋子，恭敬地递到了一个独眼龙男子的面前。

那独眼龙正是黑水沟最大的帮派“黑蛇帮”的头目，黑蛇。

黑蛇掂了掂钱袋，满意地点了点头：“办得不错。”

他从怀中取出一张银票，丢给刘麻子，语气冰冷：“上面交代了，别伤人，也别真把他们赶走，就这么拖着，让他们什么都干不成。等三天后，这群白面书生自己就滚蛋了。”

刘麻子接过银票，笑得脸上的麻子都在颤抖，谄媚地说道：“老大放心！咱们有的是办法让他们有劲儿没处使！明天，我让他们连一块沙子都买不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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