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7章 出来做皇帝的要讲信用
子时。
天穹之上,一轮惨白的圆月终于挣脱了最后一丝云翳的纠缠,高悬于寺庙的正上方。
月光如水银泻地,清冷而无情,将空地上的一切都镀上了一层死寂的银灰色。
风停了。
空气中浓得化不开的血腥味混合着尸体的淡淡臭气,凝固成了一堵无形的墙,压得人喘不过气来。
自正午至黄昏,再至子夜。
恶鬼互噬之局,至此曲终人亡。
空地之上,泾渭分明。
一侧是近百具尚未来得及收敛的尸体,在清冷的月光下呈现出诡异的青白色,那是白日那场恶鬼互噬的盛宴上,最先被撕碎吞食的祭品。
另一侧,是近百名“幸存者”。
他们或僧或俗,浑身浴血面容麻木,踩着同伴的尸骨,用最卑劣的方式为自己换来了这劫后余生的喘息。
看着地上的尸体,他们心中除了劫后余生的庆幸,更有一种扭曲的优越感。
他们是这场残酷游戏的胜利者,他们以为自己安全了。
所有人都以为,这场从白昼持续到黑夜的噩梦,终于结束了。
就在这时,一阵沉稳而急促的脚步声打破了这死一般的寂静。
左良玉手持一份刚刚用朱笔汇总完毕的卷宗,穿过尸体与血泊快步走到皇帝面前。
他周身煞气,在踏入这片修罗场后非但没有被冲淡,反而与此地的血腥之气交相辉映,愈发显得凌厉。
左良玉躬身,将那份浸透了无数人鲜血与罪恶的案宗呈了上去。
“陛下。”
左良玉的声音压得很低,却字字清晰。
“自午时起,至亥时终,经锦衣卫、禁军分头核实,所举诸般罪状,十之八九,皆有实证。”
“此乃罪囚名录。依《大明律》,罪证确凿,当判凌迟、斩首、绞立决者,共计二百二十九人。”
“另,贪墨、渎职、伤人、包庇等罪,当判流放三千里、充军、入苦役营者,七十三人。”
他顿了顿,语气中带着一丝难以察觉的惊叹与厌恶。
“全寺上下,并今日在场之官绅香客,经此番彻查,可称身家清白,或仅犯佛门口舌戒律等小过者……不足十五人。”
不足十五人。
何等讽刺。
一座接受万民供奉,被誉为南朝第一佛寺的清净之地,几百余众生,竟只有不到十五人勉强可称干净。
朱由检伸手接过了那份沉甸甸的卷宗。
那上面用朱笔写满了名字,每一个名字后面都跟着一长串触目惊心的罪行。
这份名单,堪称一部活生生的人间罪恶大全。
朱由检没有逐一查看。
他将那份血色的卷宗随意地夹在了臂弯里,仿佛那不是决定数百人生死的判词,而是一卷无足轻重的闲书。
皇帝的目光越过了左良玉的肩膀,落在了空地中央,那一百多名满心以为自己已经逃出生天的人身上。
他缓缓地向他们走去。
皇帝的脚步很轻,皂靴踩在凝固的血迹上,发出“啪嗒、啪嗒”的轻响。
每一下,都像走在那些还活着的人心上。
他们紧张地看着皇帝。
他们看到这位年轻的帝王脸上,竟然露出了一个堪称温和的笑容。
那笑容如春风拂面,驱散了子夜的寒意,让这些经历了整整一个白天血腥与恐惧的人们,心中陡然升起一股暖流。
“很好。”
朱由检的声音不再是之前的冰冷与漠然,而是带着一丝赞许。
“你们都很聪明,也很配合。”
“朕,言而有信。”
言而有信!
这四个字如同一道天宪纶音,瞬间击中了所有人心中最柔软最期盼的地方!
压抑了一整天的恐惧绝望在这一刻轰然释放!
“陛下圣明!”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不知是谁第一个喊出声,紧接着,山呼海啸般的颂圣之声便在这片尸横遍野的修罗场上轰然响起!
那些僧人、官绅、地主,脸上因为出卖同伴而产生的麻木与空洞,瞬间被狂喜与劫后余生的庆幸所取代!
他们哭了,他们笑了,他们状若疯癫!
他们跪在地上,向着朱由检,向着这位给予了他们生路的君王拼命地磕头。
额头撞击在冰冷坚硬的青石板上,发出“咚咚”的闷响,血肉模糊,却浑然不觉。
他们活下来了!
他们用同伴的鲜血和秘密,成功地买到了自己的性命!
这世上,还有比这更划算的买卖吗?
看着眼前这幅荒诞而丑陋的众生相,朱由检脸上的笑容愈发温和。
他静静地等着,等着这片狂热的欢呼声渐渐平息。
然后,朱由检才缓缓地,仿佛不经意般回过头,问向了身后那尊如同铁铸雕像般的禁军统领。
“周全。”
“在。”周全的声音一如既往的沉稳。
“在山脚下,整军待发之时,朕,是怎么跟你说的?”皇帝的声音很轻,像是在与老友闲话家常。
所有的欢呼,所有的叩拜,都在这一瞬间戛然而止。
那些幸存者们脸上的狂喜还未褪去,心中却陡然升起莫名的寒意,他们不解地抬起头看着皇帝的背影,不明白,这句看似寻常的问话,为何会让他们感到如此不安。
周全挺直了身躯,他那被月光映照的脸庞如同花岗岩般坚毅。
他沉声,一字一句,清晰地回答道:
“陛下曾谕:”
“今夜上山,凡触《大明律》,身犯死罪者……”
周全停了一下,目光如刀,扫过那些刚刚还在山呼万岁的面孔。
“一个不留!”
这四个字像一声轻微的“咔嚓”声,在每个人的心底响起——那是他们用卑劣与背叛换来的琉璃宝盏,应声而碎!
瞬间,所有的色彩从他们的世界里褪去,所有的声音都化为遥远的蜂鸣。
狂喜的假面龟裂剥落,露出了底下难以置信的惊骇,以及那从灵魂最深处蔓延开来的死灰色。
血液,在这一刻仿佛逆流回了心脏,又在下一瞬从头顶凉到了脚底!
一个……不留?
什么意思?
什么叫……一个不留?!
我们不是已经……已经检举揭发,换来了活命的资格了吗?!
朱由检听完周全的回答,满意地点了点头。
他转过身,重新面向那些已经面如死灰,眼中充满了惊愕不解与极致恐惧的罪犯们。
皇帝笑了。
那笑容依旧温和,却在这一刻显得无比的残忍与讥讽。
“对了。”
“君无戏言,帝王更要讲信用。”
“朕方才说,朕言而有信。没错,朕对你们,是讲了信用。你们检举,朕就给了你们活命的名额,让你们从那几轮屠杀中,活了下来。”
皇帝的声音像一条冰冷的毒蛇,缓缓钻入每个人的耳朵里。
“但是……”
“朕对别人言而有信,但朕,更需对自己言而有信!”
“朕在山下立誓,山上凡有死罪者,一个不留。那便是一个不留!”
所有僧人、官绅、地主的脸上,那刚刚堆砌起来劫后余生的狂喜面具瞬间龟裂,然后寸寸剥落。
他们的瞳孔在一刹那间涣散到了极致,仿佛灵魂被硬生生从躯壳里抽走,只留下一具具行尸走肉,连尖叫都忘了如何发出。
“不……不!陛下!陛下您不能这样!”
“陛下,您说了言而有信!您是天子啊!”
“草民……草民是是用罪证换来的活命啊!”
“朱由检,你他娘的…”
一个脑子转得快的地主突然想到了什么,他连滚带爬地向前,指着那些被捆起来的囚犯,嘶声力竭地喊道:“陛下!罪犯在那边!他们才是罪犯!我们……我们是检举人!我们是有功的啊!”
“有功?”
朱由检脸上的笑容终于消失了,脸上浮现的是冰冷的厌恶。
“蠹国之硕鼠,媚佛之奸侫,藏污纳垢,鱼肉乡里。罪行累累,罄竹难书。如今死到临头不知悔改,反以出卖同党为功,以苟活于世为荣!”
“朕平生,最恨者有二。”
“一为叛国之贼。”
“其二,”他的目光如同审判的利刃,深深刺入每一个人的灵魂深处,“便是尔等这般,毫无廉耻,出卖一切,只为苟活的……软骨头!”
皇帝不再看他们,只是对着周全冷冷地挥了挥手。
周全手中的御前佩刀在月光下缓缓提起,刀身之上,之前斩杀了凡时留下的血迹早已干涸成暗红色。
“不——!!!”
绝望的嚎叫响彻了整个寺庙的夜空!
左良玉手持那份血色账单走上前,声音冷酷如冰,开始宣读。
“王德,布政司经历。献田三百亩于寺,偷逃税银四千两。依律,当斩!”
“斩!”
随着一个冷酷的字眼吐出,那个刚刚还在哭嚎的王经历声音戛然而止。一颗人头,在月光下划出一道弧线滚落在地。
“钱有才,江宁富商。行贿于佛前,勾结官府,垄断织造。依律,当斩!”
刀光再起,血光迸现。
那些以为自己已经活下来的人,在听到自己的名字和罪行被念出时,彻底崩溃了!
这一刻,他们才惊恐地发现,自己也不过是另一批将要被屠宰的牲畜!
他们甚至比那些人更惨——
在品尝了希望的甘甜之后,又被狠狠地推入了更深的绝望深渊!
他们出卖了一切,换来的不过是晚死几个时辰而已!
“骗子!你这个魔鬼!你不得好死!”
“我做鬼也不会放过你!”
“阿弥陀佛……佛祖救我!!”
哭喊,咒骂,求饶,祈祷……各种声音混杂在一起,却无法让那些行刑的御前禁军有丝毫的动容。
子夜的月光下,刀光连成一片,如同在收割一片成熟的麦子。
人头滚滚落地。
鲜血喷涌如泉。
血,再次染红了整个空地。
那轮惨白的圆月似乎也被这冲天的血气所染,渐渐蒙上了一层妖异的血色。
等到这修罗场般的空地再度恢复了死寂之后,朱由检缓缓抬起头,看着天空中那轮血月。
“朕,就是要让这漫天神佛也看一看!在朕的天下,没有谁能在犯下《大明律》中的死罪后还能侥幸逃脱;也绝无一人,在藐视了朕的皇威后,还能高昂着头颅活下去!”
屠杀结束了。
山风吹过,卷起的不再是尘埃,而是浓得化不开的血腥。
朱由检缓步拾级而上。
他的身后,是如林般肃立的士卒,他的脚下,是通往大雄宝殿被血浸透的石阶。
最终,皇帝停在了殿门前。
殿内光线晦暗,唯有那尊巨大的佛陀金身在火光下反射着冰冷的光。
它依旧保持着俯瞰众生的姿态,仿佛高高在上,不染尘埃。
但朱由检闻到的却是这檀香也无法掩盖的,从这殿宇深处散发出来,积攒了数百年的腐败与腥臭!
他看着那悲天悯人的神情,嘴角泛起一抹极尽嘲讽的冷笑。
“藏污纳垢,枉为神佛!”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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