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9章 百年孤独
金陵城外,官道之上,烟尘滚滚。
一队玄甲禁军簇拥着一架不起眼的青呢小车缓缓驶向通济门,城门内外,早有锦衣卫与应天府衙役清出通路,百姓引颈观望,窃窃私语,却无人敢于高声。
他们只知车中坐着的,是当今大明天子。
小车辘辘,行至岔路口。
一侧通往城南旧邸,乃是天子前次驻跸之所;另一侧则指向那座沉寂已久,几成废苑的南京皇城。
车帘未动,内里却传出一道平静无波的谕令:
“不去旧邸,移驾皇城。”
随驾在侧的锦衣卫都指挥使李若琏闻声勒马,身形猛然一僵。
他与身旁的周全交换了一个眼神,彼此眼中皆是凝重。
昨日鸡鸣寺的血腥尚未散尽,今日天子便要入主南京紫禁城,这背后所藏的深意,已不言自明。
“传令!”李若琏不再迟疑,“缇骑四出,拱卫皇城四门!一应闲杂人等不得近前!周大人,宫内洒扫、防卫、起居诸事,便要劳您费心了。”
周全亦是沉肃:“李大人放心。便是将这南京皇宫上下翻检一遍,也断不会出半点纰漏。”
无需更多言语,霎时间,大队人马分流。
锦衣卫校尉如潮水,无声无息地涌向皇城各处要隘。
禁军士卒则在将官的喝令下,列阵于宫门之前,刀枪出鞘,寒光映日。
整个南京城仿佛被一张无形的大网再次笼罩,而网的中心便是那座即将迎来大明现今帝王的旧日皇宫。
皇帝的车驾,最终停在了奉天门前。
朱由检步下小车,立于丹陛之下。
眼前,是斑驳的石阶,殿宇的朱漆多有剥落,檐角的铜兽覆着一层灰绿。
这里曾是大明开国之地,见证过洪武永乐的赫赫雄威。
然承平日久,南北异都,此地早已不复当年景貌。
李若琏与周全快步上前,躬身请罪:“陛下,宫中久未修葺,仓促之间,布置鄙陋,臣,请罪。”
由检摆了摆手,目光并未从那座巍峨而沉寂的奉天大殿上移开。
他未言语,只迈步拾级而上。
丹陛之上,每一寸石阶都被擦拭得光可鉴人,不见一丝尘埃。
廊柱的朱漆亦是崭新,尚能嗅到淡淡的桐油与檀香混合的气息。
此地显然早被南京的官员们精心打扫修葺过,只为恭迎圣驾。
然则,这过分的齐整与洁净,反而因缺少人气透出一股宏大而冰冷的死寂。
龙靴踏在光洁的石阶上,发出的并非踩踏尘土的闷响,而是在这空旷天地间格外清晰的回响。
一步,又一步,坚定而有力,仿佛要用帝王的足音填满这宫城的百年孤寂!
身后诸臣无人敢言,唯有跟随。
这一刻,李若琏心中那点疑虑彻底消散,他确信,天子盘桓南京,非仅为释道秃驴那点烂事。
……
应天府衙内,应天巡抚孙传庭正与几名属官核对应天省各州府的官吏考评案卷。
他自奉旨上任以来雷厉风行,整肃吏治,有天子在南京亲自压阵又有锦衣卫前期搜罗的情报为佐,一切皆井然有序,推行颇为顺遂。
一名小宦官碎步而入,尖声传报:“孙大人,陛下于奉天殿召见。”
孙传庭搁下笔,案上墨迹未干,他未有丝毫迟疑,起身整理官袍,吩咐属官将卷宗归档,便即刻动身。
自府衙至皇城路途不远,乘轿的途中,他已从旁人口中听闻了昨夜鸡鸣寺的始末。
从了凡伏诛,到僧众血洗,再到满城官绅跪于行宫之前的自首奇景。
若在往昔,听闻天子如此行事,以孙传庭之刚直脾性,或有不解或生疑虑,甚至会于心中暗斥此举近乎滥杀。
然,此一时,彼一时。
他的思绪不由得飘回了陕西。
那里的惨状,如烙铁般刻在他心底。
易子而食的人伦惨剧,嗷嗷待哺的稚童被投入沸水;饿殍遍野,赤地千里,昔日良田化作荒坟!
而与之相对的,是秦王府内金玉满堂,府中一犬之食可活数家之民。
那些盘踞地方的藩王、官绅、豪强,如一只只巨大的水蛭贪婪地吸食着大明的血髓,敲骨吸髓,犹不知足。
见过那般人间炼狱,再回看鸡鸣寺这桩桩件件,孙传庭只觉一股郁气从胸中勃发。
此非滥杀,乃是刮骨疗毒。
此等蠹虫,非猛药不可除,非利刃不可斩。
陛下此番,斩得好!
轿帘掀开,皇城已至。
孙传庭敛起心神快步入宫,穿过长长的甬道,行至奉天殿前。
殿门大开,内里已站了不少人,他定睛看去,心头微微一震。
户部尚书毕自严,礼部尚书温体仁,皆已在列。
更令他意外的,是本应在松江府总揽海贸、清查田亩的司礼监掌印太监魏忠贤竟也侍立一旁。
魏忠贤身形消瘦,神情愈发内敛,不见了往昔九千岁的张扬跋扈,只一双眼眸,如鹰隼般锐利,静静地立于御座之侧。
他在此处,意味着松江之事已有定论,更意味着天子要将一股全新的力量,纳入接下来这盘大棋之中。
孙传庭心中了然,今日之议,必关国本!
他上前与其他几人一同,向御座上的皇帝行礼。
“臣,孙传庭(毕自严、温体仁、田尔耕、周全),叩见陛下。”
“老奴魏忠贤,叩见皇爷。”
“诸卿免礼。”朱由检的声音在大殿中回荡,他抬了抬手,示意王承恩。
“王承恩,设长案。”
几名小宦官闻令,合力抬进一张黄花梨木制的狭长条案置于殿中,案面光洁,可鉴人影。
“诸卿,皆坐。”
此言一出,众人皆是一愣。
君前议事,除却阁老重臣或有赐座之荣,寻常廷议皆是站立回话,今日天子竟命所有人落座,可见此会将历时甚久,所议之事也绝非三言两语可以道明。
众人依品级落座,孙传庭坐于下首,腰背挺直,目不斜视。
随即,又有两名宦官小心翼翼地捧着一卷巨大的图轴走上前来,他们在长案之上缓缓将图轴展开。
孙传庭的目光落在了那幅地图上。
图,甚是古怪。
非他所熟知的任何一种《大明舆地图》。
其上,并无清晰的两京一十三省的疆界划分,亦无州府县治的详细标注。
整幅地图以写意山水为底,却用不同颜色的朱砂、墨线,勾勒出一条条纵横交错的线路。
有些线沿运河、长江而走,有些线则连接着数个看似毫不相干的城镇。
图上有几个地方被用朱笔圈出,格外醒目。诸如:松江府、景德镇、佛山镇、龙江关……这些地名之下,还用蝇头小楷标注着“棉”“瓷”“铁”“船”等字样。
孙传庭凝视此图,眉头微蹙。
他看得出,这绝非一张用于行政或军事的地图。
其上勾勒的,似乎是……某种脉络?
商路的脉络?
还是物产的脉络?
他一时无法参透。
但孙传庭并未出言发问,他只是安然坐着,静心等待。
这一年多以来,天子的种种作为,早已让他明白一个道理:陛下所行的每一件事,皆有其深远的用意。你不解,非是此事荒谬,而是你的识见尚未企及陛下所观之境!
孙传庭心中甚至闪过一个极为不恭的念头:陛下……究自何处通晓此万般学问?无论是清丈田亩的精算之法,还是经略江南的雷霆手段,抑或是眼前这幅闻所未闻的奇怪图卷,皆不似出自深宫帝王之手。
这个念头只是一闪而过,便被他死死掐灭。
此非臣子所当臆测。
君父之能,如天之高,如海之深,臣子唯有仰望与遵从。
大殿之内一时寂静无声,唯有窗外风声呼啸。
所有人都已就位。
朱由检的目光缓缓扫过在场的每一个人,这便是他眼下在江南,所能倚仗的最核心的班底。
他的视线最终落在了户部尚书毕自严与魏忠贤的身上。
“今日召诸卿来,”皇帝声音清冷,却极具穿透力。
“唯议一事。”
他顿了顿,给了众人一个揣摩与屏息的间隙,然后慢慢的道出了一个都令所有在场的人都不甚了解的名词:
“《皇明实业振兴纲要》。”
话音落下。
满座皆寂。
毕自严和魏忠贤的脸上露出一丝了然,他显然是和皇帝提前通过气的,神情虽肃,却不意外。
而温体仁、孙传庭等人的脸上却是如出一辙的茫然。
实业?
振兴?
纲要?
这几个字拆开来每个字都认得,但合在一起组成这个所谓的“纲要”,对他们而言却是闻所未闻,如坠五里雾中,莫辨其宗。
他们只感到一股前所未有的陌生气息,随着这几个字扑面而来。
这气息与朝堂之上谈论的经史子集祖宗法度以及仁义道德截然不同。
它冰冷,务实,且充满了某种难以言喻的力量感。
孙传庭看着御座之上那位年轻得过分的天子,他知道今日自己将要听到的,恐怕会彻底颠覆他对治国安邦的所有认知。
而那张古怪的地图,便是这一切的开端。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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