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8章 版本答案:打不过就加入
夜,入三更。
月色如霜,却被厚重的云层遮蔽,只在偶尔的云隙间漏下几缕惨白的光,照着这人间。
苏州城外三十里,西山太湖之滨,有一座园林,名曰“枕流”。
此园不入苏州园林名录,不为外人所知,占地不过十亩却集亭台楼阁、假山池沼于一体,景致之精远胜城中那些闻名遐迩的去处。
园林深处,名为“听雨斋”的书斋,四面皆是密植的翠竹,风过处,沙沙作响,将斋内的一切声息都与外界隔绝开来。
斋内未点灯烛,只在正中的一张紫檀八仙桌上置着一尊三足铜炉。
炉中燃着一小块龙涎香饼,那香气本是清雅醒神之物,此刻却在这昏暗压抑的氛围中变得如同供奉神龛前的祭香,透着一股幽幽的死气。
暗影里坐着七八个人影。
影影绰绰,看不清面容,只能借着香炉中偶尔迸溅的火星瞥见他们身上或华贵的绸缎,或质地上乘的儒衫。
几人中,有因“一体纳粮”新政,家中万亩良田一夜间需增缴赋税数万石的大乡绅;有几位致仕闲居,却依旧在朝中门生故吏遍布的前朝高官;甚至还有一位曾官拜工部侍郎,最近告老还乡的宿儒。
在书斋最角落的阴影里,还坐着一个不起眼的中年人。
他始终一言不发,但那双在黑暗中亮得骇人的眼睛充满了不加掩饰的怨毒。
他是钱德隆的族叔,钱家如今在苏州的当家人,钱氏布行被抄,钱德隆下狱,这一刀几乎斩断了钱家半数的财路。
一室之内皆是新政的受害者。
空气沉闷得像一块浸了水的棉布。
许久,坐在主位的一位老者缓缓开口,他姓顾,是本地顾氏宗族的族长,家有水田三万余亩,是一体纳粮最大的反对者。
“北边,还是没动静么?”他的声音,像是两块干枯的树皮在摩擦。
下手处,一名乡绅沉声道:“回顾公,京里来的消息更令人费解。据说九边非但未曾裁卒,反在大肆扩军,饷银更是月月足额,从无一日拖欠!那钱粮耗费直如流水!可与此同时,中原之灾比之去年酷烈更甚,赈济流民又是一笔填不满的窟窿!”
角落里,钱德隆的族叔冷笑一声,声音嘶哑:“国库空虚,内外交困。我倒要看看那位小皇帝拿什么来填这个无底洞!”
那致仕的工部侍郎轻抚长须,眼中闪过一丝智珠在握的优越感,慢悠悠地道:“急什么?自古以来,变法者有几个能得善终?前有商君车裂,后有王相贬死,近者,张江陵死后亦难逃清算。何也?盖因其变法虽能强国于一时,却动了天下士绅之根本,失了天下士人之心!”
他顿了顿,语气中带着历史洞察者的从容。
“那位小皇帝还是太年轻了。他以为凭着一股蛮劲就能扭转乾坤?他以为靠着魏忠贤那等阉竖,毕自严、徐光启那般只知算计格物的术臣,就能将我等数百年之基业连根拔起?”
他发出一声轻蔑的嗤笑。
“我等,只需一个等字。”
“等他钱粮告罄,等他边关大乱,等他民怨沸腾。到那时,他便会发现这大明天下离了我等士绅输纳钱粮、维系乡里,是转不动的。他会回过头来,求我们。”
“届时,一体纳粮,可废。商税,可免。那些作乱的阉党、术臣,皆可罢黜。一切还能回到原来的样子。我等要失的,不过是这一两年的些许浮财。而那位小皇帝得到的,将是一个深刻的教训——这天下,不是他朱家一人的天下!”
这番话,如同一剂定心丸,让斋内压抑的气氛稍稍松动了些。
是啊,历史,就是这样写的!
皇帝与士大夫,共治天下。
天子可以任性,但不能掀了桌子。
因为这张桌子,是大家吃饭的家伙。
他们依旧是棋盘上的博弈者,他们有足够的耐心和资本,去等待那个年轻的对手犯下致命的错误。
他们的美梦,做得香甜而又安稳。
直到,一份薄薄的纸被送了进来。
那是一名家仆悄无声息地走进书斋,将一份抄录的文稿呈递到顾公手中,而后又悄无声息地退下。
顾公拿起文稿,借着香炉的微光凑近了看。
那是一份《平虏诏》的抄本。
斋内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那张纸上。
顾公的呼吸渐渐变得粗重,他那只持着纸的手开始微微颤抖。
“势如破竹……冰消瓦解……”他低声念叨着,声音艰涩。
当他念到那一句时,整个人如遭雷击,“一战而定乾坤,三日而平其国!”
“三日平其国……”顾公失神地重复着这句话,仿佛这几个字有千钧之重,压得他喘不过气来。
他将那张纸,递给了下手的前工部侍郎。
侍郎接过,一目十行。
他的脸色由从容转为错愕,再到凝重,最后化为一片死白,那只轻抚长须的手,僵在了半空。
“斩逆酋奥巴于阵前,悬其首于藁街……”
纸,在众人手中传递。
每经过一双手,斋内的温度仿佛就降低一分,那淡淡的龙涎香也似乎被无形的寒流,冲得七零八落。
当那张纸,最后传到钱氏族叔手中时,他只扫了一眼,便猛地将纸攥成一团狠狠地砸在地上!
“疯子!他是个疯子!”
钱氏族叔咬牙切齿地低吼,声音如同受伤的野兽,充满了愤怒与……恐惧。
“他在江南,视我等百年基业如无物,杀人抄家如入无人之境,我只当他是在自家院里逞凶!却未曾想……他对上北虏,竟也真能把腰杆挺得如此之直!竟也真有这等灭国的大手段!他……他怎么敢?!他怎么能?!”
这一声怒吼像一记响亮的耳光狠狠地扇在每一个人的脸上,,将他们方才那待价而沽的从容美梦彻底打得粉碎!
国库空虚?边关大乱?民怨沸腾?
没有!什么都没有!
人家不仅没有陷入泥潭,反而用一场辉煌到足以载入大明史册的大捷,向天下证明了一件事——
他那套被他们嗤之以鼻的新政,是成功的!
收上来的商税,抄没的家产,真的能变成一支虎狼之师!
一支能打仗,敢打仗,还能打灭国之战的强军!
他们所以为的穷途末路,不过是他们的一厢情愿。
书斋内陷入了独钓寒江雪一般的寂静,只有那炉中的龙涎香还在尽职地散发着香气,却再也驱不散那股从每个人心底升起的寒意。
在这死寂之中,那位致仕的工部侍郎突然发出一声如同梦呓般的呻吟。
他的脸色白得像一张纸,嘴唇哆嗦着,眼神涣散,仿佛看到了什么极其恐怖的景象。
“诸位……”他的声音嘶哑得几乎听不清,“还没看明白么?”
他环视着众人那一张张惊愕愤怒和茫然的脸,眼中流露出巨大的悲哀与绝望。
“此战最大的收获不是科尔沁的牛羊土地,不是那上千里的沃土……”
他停了下来,剧烈地喘息着,仿佛接下来的话要耗尽他全部的力气。
然后,他一字一顿地吐出了那句让在场所有人瞬间如坠冰窟的话:
“他……不再需要我们了!”
这句话仿佛带着某种魔力,让整个书斋的温度骤降至冰点。
老者颤抖着指向众人,条理却异常清晰地分析着。
“诸位请想,这一年多来,皇帝做了什么?开海禁!海贸之利,十倍于农桑,税入几何?我等无法窥知,但此项收入怕是不久后便可远超天下田赋之总和!而这笔钱,不入户部,直入内帑!”
“再者,抄没盐商、粮商之家产。仅江南一地,所得何止千万两?这又是内帑!”
“如今,又设官匠制度,将天下百工技艺尽数收归官办,化为皇家产业。昨日那苏州织造新局已然挂牌。专精丝绸!改良‘花楼机’,织造‘云锦’、‘贡缎’,其纹样之繁复据说冠绝天下!若是经市舶司销往海外,一匹之利,可抵百亩良田一年之产!这还是内帑!”
他每说一句,众人的脸色便白一分。
“他用这笔不经过户部不受朝臣节制的钱做了什么?他在京畿编练新军,甚至四川的白杆军都到浙江拉人了!他们只知皇恩,不知朝臣!他们的兵器是百炼的精钢,犀利的火铳!他们的粮饷由内帑按月足额发给,从无拖欠!”
“过去,我等总以为这不过是天子私人的禁卫,是上不得台面的绣花枕头。可从京师一路南下,以及科尔沁一战……”
老者的声音带上了哭腔。
“这支军队,能打仗,敢打仗,还能打灭国之战!三日平国!这是何等的战力?自太祖、成祖之后,我大明何曾有过如此强军?!”
“诸位,自古皆然啊!谁的钱养的兵,兵就听谁的!这支只忠于皇帝一人的虎狼之师,已经成了!”
“最后,民心。”
“这也是最可怕的一点。”老者眼中满是死灰。
“他用官匠制,将天下数以百万计的工匠都变成了他的官匠。给了他们身份,给了他们田地,给了他们子孙读书识字的机会。这些匠人从此便只认皇帝,不认我们了!”
“他用天子屯在北方边镇收拢流民开垦荒地,活人无数,这些被救活的流民,心中只有皇帝的恩典!”
“现在,他又用这场前所未有的大捷,一场酣畅淋漓的灭国之战,让天下万民都将他奉若神明!民众愚昧,只知胜者为王,强者为尊!在他们眼里,皇上收了税,是为了打胜仗,是为了开疆拓土,是为了扬我大明之威!而我们这些反对皇帝的……”
老者没有再说下去,但那未尽之意却如同一口巨大的棺材,将所有人都罩了进去。
满室死寂,针落可闻。
香炉里的龙涎香早已燃尽,最后一缕青烟袅袅升起,然后消散在黑暗中。
寒意,彻骨的寒意,从每个人的脚底直冲天灵盖。
顾公看着自己那双养尊处优不见一丝老茧的手,却仿佛看到了它戴上枷锁的样子。
钱氏族叔的眼前浮现出的不再是钱德隆的摸不着头脑,而是自家祠堂被贴上封条,祖宗牌位被扔在地上,家中累世积攒的金银财宝被一箱箱抬出,装上官车……
而那位前工部侍郎,他仿佛听见了自己的子孙在发配充军的路上,那凄厉的哭喊……
他们终于惊恐地发现,他们与皇帝的关系,已经不是政见不合的朝堂博弈了。
那纸捷报,那“三日平国”的赫赫战功如同一盆从冰河里舀起的冷水,兜头浇下。
对于他们而言,那不是捷报!
那是一封由皇帝亲笔书写,发给他们所有人的……最后通牒!
上面用淋漓的鲜血写得清清楚楚:皇帝真的有了一支能打仗、敢杀人的军队!一支只听他号令,用他内帑银钱喂饱,视天下士绅如无物的虎狼之师!
一个致命的问题在每个人的心头盘旋,让他们遍体生寒:
拿什么跟皇帝玩?
造反?
这个念头刚一冒出,就被他们自己用无尽的恐惧与绝望狠狠掐灭。
别逗了!
拿家里养的那几百个只会欺压乡邻的家丁护院去造反?还是去煽动那些一见官军就作鸟兽散的流民去造反?
在能“三日平国”的大明铁军面前,那不叫造反!
那叫一群肥猪嫌自己死得不够快,主动撞向屠夫的刀口!
消息若是传到军营,只怕那些虎狼之师还没出营,就得先为了“由谁去平叛”这天大的功劳而打上一架!
真到了阵前,那些如狼似虎的士卒们,怕是看见他们这群乌合之众,第一反应不是冲锋,而是先把身边的同袍一拳打翻在地——只为生怕别人抢了他的军功!
“噗通”一声。
那位前礼部侍郎竟从太师椅上直挺挺地滑落,瘫坐在冰冷的青砖地上。
他目光呆滞瞳孔涣散,口中反复地,如同魔怔了一般喃喃自语:
“挡不住了,我们挡不住了……”
“祖制……挡不住刀枪……清议……也挡不住刀枪啊……”
他忽然抬起头,像个溺水之人抓住最后一根稻草,死死抓住顾公的袍角,眼中满是崩溃的惊恐。
“不能…不能再跟他对着干了……那是找死啊!”
他的声音细若游丝,在这死寂的暗室中却如泣血一般清晰。
“能跟着皇帝,喝一口粥……”
“那就凑合着……喝吧!”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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