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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1章 四十封信


第一百七十一章  四十封信

雪满长安道,皇城寂无声。

陆羡蝉这一躺下,被压下的满腹疲惫与寒冷立刻汹涌磅礴地扑过来,起初只是倦乏,渐渐的,梦一个接一个接踵而来。

一时是陆家起火,众人抢夺着财物仓皇离去;一时是在太学上课,被夫子斥骂;一时又是谢翎牵着她,举起雪亮的长剑刺入阿娘身体里的画面……

等她大汗淋漓地醒来,灯如点豆,花朝夫人正摸着她的额头。

不知何时,她被挪到了金玉阁侧殿。

“夏夏,你睡了很久。”花朝夫人担忧道:“怎么下雪也不早点回来,你这身体受不住寒气。”

“走太晚了,马车难行。”

她贪着那冷风,一点点想着这大半年发生的种种,越发惘然。

那句“想要什么”,不仅在问谢翎,也是在问她自己。

“阿娘,我有个问题必须要问你。”

陆羡蝉于混混沌沌中,抬起惊魂未定的眼眸,“你进宫,究竟是巧合还是故意为之?”

“你怎么突然会这么想?”

花朝夫人命人端来蒸好的酥酪,面不改色地递给陆羡蝉。

一碗双皮酥酪。

小时候阿娘偶尔会做,甜蜜柔软,以牛乳和蛋清蒸制而成。

后来陆家散了,她就懒得捣鼓这些新奇吃了,在侯府时,更是没有踏足过厨房一步。

陆羡蝉吃了一口,甜的她嗓子疼,“我见了谢长羡,他都与我说了。”

“说他想我么?这可不兴说啊。”

花朝夫人分毫不上当,笑吟吟地看她,“对了,我算了算日子,明年三月正是成婚的好日子。”

成婚?

见阿娘油盐不进,陆羡蝉搅着酥酪,慢慢道:“阿娘之前不是说不满意他么?那我再考虑考虑。”

灯光一晃,花朝夫人笑意渐渐敛起。

“夏夏,你跟他吵架了?可此事已经没有后悔的余地了。”

“阿娘是在急着赶我离开?”陆羡蝉歪了歪头,直言不讳,“是我的存在,妨碍你的计划了么?”

滚烫炽热的眼神,又脆弱绝望,仿佛她被抛弃在门外,一个人孤苦伶仃地走了许多路。

她走啊走,撒了一个又一个谎,经历了一场又一场拷问,以为自己终于要靠近真相了。

可她的母亲一直都知道,只是不肯告诉她。

花朝夫人目光惊疑不定,倒真以为她知道了什么。

“阿娘,我不是小孩子了,我可以承受这一切。”

她捉住了阿娘的手腕,颤着声恳求:“告诉我,始作俑者究竟是谁?”

或许是她压抑着哭腔的这一字一句,花朝夫人忽然发现,她的确已经坚毅了许多。

敢独身来皇宫救她,敢顶着威压替喜欢的人犯案,敢冒大不韪说出“愿意”……

良久,轻轻挣开她,起身去往墙边,从一个暗格里抱出一只木匣子。

“打开它看看。”

里面是信,各种各样的信笺,每一封都写了不同的日期。陆羡蝉一点点翻下去,竟一直到十年之后。

三月一封,整整四十封。

“阿娘根本没想过让我回到长安?所以早早备下了信,无论是生是死,我都不会知道阿娘的下落。”

“不错。可惜陛下偏要横插一脚,让你折回长安陪我。”花朝夫人喉咙滚了滚,温柔地开口说:“当年让你假死离开长安,其实也是我的主意。”

听到这个真相,陆羡蝉是有五分茫然的,因为并不理解阿娘这么做的理由。

直到一些旧日险些被她遗忘的画面,连同声音一道在耳畔响起。

“陆棠渊你这个混蛋,对我们就这样不管不顾了么?我真想跳下阴曹地府掐死你……”

“……可惜现在不行。”

那一刹犹似冰面上破开了一道裂缝,  有什么东西冲过来,骤然触碰到了心底。陆羡蝉心底汩汩流出了什么。

“所以阿娘早就想好了与我永不相见对吗?换言之,在仇与我之间,阿娘没有选择我。”

她犹如被放逐的小兽踩进了深堑里,凄惨地哀鸣着:“可在我心里,阿娘才是世上最重要的!陆家的仇固然重要,可若要付出你余生的自由,甚至性命,我宁可不报!”

“说什么傻话呢?”花朝夫人亲昵地捏捏她的鼻子,“人最重要的是自己,你可以做任何事,唯独不能参与进这件事情来。”

“为什么?无论是贵妃,皇后还是……”陆羡蝉一顿,将那个最尊贵的名字压在舌尖下,“我都不会畏惧!”

花朝夫人眼中掠过一丝涩意,很快被微笑取代:“既然都要出嫁了,以前的事就都忘了吧。”

她的语调也是温柔的,可说出的话却这样坚决冷漠,毫无回环余地。

陆羡蝉咬牙死死看着她。

她知道自己绝不会从阿娘这里知道真相了,她早早地,就被丢出了这个计划。

花朝夫人不厌其烦地擦去她面颊上的潮湿,目光如水般安抚着她,却始终没有说话。

直到顺帝来,她才笑着起身,只说陆羡蝉打小就身子弱,风一吹病了。

看着在病榻上虚弱的女郎,细细瘦瘦地裹成一团,似乎是冷极了。天子生平头一回生出对这个女儿的歉疚之意。

赏赐倒是其次。

对于陛下这种善意,最明显的还当属另一件事——特意下旨让谢翎进宫一趟。

说是商量要事,但一会功夫就让他出了太极殿。

但陆羡蝉只住在金玉阁里,不肯回自己的沅芷院,谢翎在宫巷里足足守了一个下午,她也没出去。

“县主在屋子里睡得倒是舒服,没看见谢七公子那脚底的雪都漫到脚踝了,他硬是动都没动一下。”

惟朱姑姑其实更想说陆羡蝉狠心,但碍于花朝夫人在场,只好捡了委婉的话来说。

陛下赐的不仅有药材,还有一位顶好的御厨。陆羡蝉将头埋在碗里,一刻也没让自己的嘴闲着。

——谁分手没点伤心呢?过了这一阵,谢翎自己能走出来。

至于她,总不能叫自己一直不开心。

花朝夫人夹了一筷子茭白,微笑道:“这小子倒是有些耐性。”

连着三日后,天际仍飘着细雪。

推开窗,模糊的视野中倒映出一道颀长清冷的身影,倒映着巷子尽头,火红橘黄的日落。

即使对谢翎不满意,花朝夫人也忍不住疑问:“他是做错了何时?狎妓还是蓄妾,惹得你如此伤心……不对啊,你不是说真正的红萝是你么?”

“没有错。”

陆羡蝉靠在床案上,抱着琴,有一搭没一搭地刻着,低声道:“只是忽然发现不合适。”

房间里,只有沉闷的刀刻声。

这个理由听起来很任性,可却实在不知怎么说。

谢翎没有伤害她,甚至念秋都未必死在他手中,至于二公主,她跟二公主没有任何交情……

说破天,那也只是暗中的谋划没有叫她知晓。

可偏偏就是失望。

她终于意识她面对的是谢七公子,而非那个悬崖上,不顾一切拉住她的陆柒。

性格并没有改变太多,但是梦碎了。

“吱呀”一声,她听到角门轻响。

宫巷的青石板被积雪覆盖,踩上去咯吱作响。

陆灵像只小兔子一样,蹑手蹑脚地跑到青年身边,小手冻得通红:“大哥哥,你回去吧,阿姐不是故意不见你!你们在乐阳城多好啊,这一路走过来多不容易啊,她只是,只是……”

绞尽脑汁,陆灵才想出一个说法:“病了,她病了!”

没有人比陆灵更希望他们能在一起了。

一个救了她的命,一个给了她活下去的理由,他们明明是世上最温柔的两个人。

这次只是又吵架了吧?

谢翎玄色锦袍落满了雪,肩头的积雪已经厚了半寸,却浑然不觉。

手中的伞一直握着,却似乎什么都没有挡住,隔着半条巷子的距离,抬眼就能望着那扇紧闭的朱门。

“病了么?”

谢翎抬手,轻轻抚了抚陆灵的发顶,指尖的冰凉让陆灵瑟缩了一下。他微嘲地笑了笑:“没见御医来过,却是送进了流水的吃食……看来我不走,她这病就不会好。”

陆灵急得要哭:“不是的!真的是病了!”

“那就好好照顾她,有事来公主府找我。”

伞与一枚令牌被塞进少女的手中。

且让她病上一段时日,无论她最终有没有想清楚。

然则,他绝不会退亲。

陆羡蝉眼角的余光,终于在青年转身的刹那抬起,瞟过窗外渐行渐远的冷峻身影,手中一动。

刻刀生生在琴板上划下了一道裂痕,连带着勾破了手指。

这琴不能要了。

陆羡蝉忽然冒出这么个想法,便要将琴扔向炭盆里,又忍不住迟疑——

这是稀世难得的材料,舍弃它,恐怕她日后想起来会心痛难忍。

看着日夜雕琢的琴,陆羡蝉为难地蹙起了眉,举棋不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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