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9章俺也想进城

刘寡妇正坐在炕上和老罗家爷俩一起吃饭，眼睛却不停的往窗外看，眉头微微蹙着。

罗老五瞅着心里烦，没好气的问道：“瞅啥呢？

“狗娃子这嘎哈去了？咋还没影呢？”她声音里带着点发紧，筷子夹起的芥菜丝悬在半空，“这都过了饭点老半天了，往常这时候早该掀门帘喊饿了。”

罗老五正埋着头猛炫大饼子，嘴里塞得鼓鼓囊囊，饼子渣掉得满桌子都是，说话跟含着个热土豆似的：“俺哪知道他野哪儿去了？反正也不是俺的种，丢了才好呢！”他伸手抓过桌上的烀茄子，筷子啪地往碗里一戳，“你有那心思多照顾照顾肚子里那个，那个才金贵！”

“咳咳。”旁边的老罗头用胳膊肘狠狠怼了罗老五后腰一下，“你小子会不会唠嗑？没瞅见你媳妇担心吗？”他转向刘寡妇，声音放缓了些，“孩子嘛，玩疯了就没个准点，前儿个不还跟二柱子家小子在河套摸鱼，摸得忘了回家？村子就巴掌大，墙根底下晒太阳的老黄狗都认得他，丢不了。”他指了指刘寡妇的肚子，“你这怀着孕呢，心思重，放宽心，说不定这阵儿正往家跑呢。”

罗老五被怼得咧嘴，梗着脖子嘟囔：“本来就是嘛，一天到晚神经兮兮的，天天嘴里就挂着那野杂种瞎琢磨……”

“你给俺闭嘴！”老罗头把筷子往饭桌上一拍，瞪着罗老五，“再敢跟你媳妇犟嘴，看俺不抽你！”

罗老五悻悻地闭了嘴，闷头啃着大饼子，饼子渣掉得更欢了。

刘寡妇听着爷俩拌嘴，心里那点揪着的劲儿倒松快了些。她夹了口玉米糊糊，热气熏得眼眶有点潮，嘴上念叨着：“也是，狗娃子精着呢，打小就认路，上回跟人跑邻村看皮影戏，黑灯瞎火的不也自己摸回来了？许是跟墩子他们疯得忘了时辰，过会儿准保掀门帘喊饿。”

她这么一想，心里头踏实了，拿起大饼子，掰了一半递给老罗头：“爹，你也多吃点，还热乎呢。”

“好好好。”老罗头接过来，又拿起筷子吃了起来。

罗老五吃完就躺炕梢睡觉去了，罗老头负责捡桌子刷碗，刘寡妇想下地帮忙，他们爷俩死活不同意，时间一长刘寡妇也就不下地了，吃完饭她也往枕头上一躺，睡醒了就找块破布头给肚子里的娃做小衣裳。

刘寡妇这觉睡得囫囵，炕梢的被垛被她滚得乱糟糟，盖在身上的补丁被单滑到了腰际。窗外的日头都斜斜挂在房檐上了，她眼皮子沉得像灌了铅，迷迷糊糊睁了眼，瞅着炕对面的空枕头，罗老五那糙汉子早就没影了，估摸着跟队上上工去了。

她撑着胳膊坐起来，炕席上的暖意在屁股底下钻，她刚要拽过被子叠起来，就听见院子里传来叮叮当当的声响，铁锤子砸在木板上，震得窗棂子都跟着颤。她扒着窗户纸往外瞅，只见老爷子蹲在当院中间，跟前摊着几块豁了边的木板，手里攥着个锈迹斑斑的羊角锤，正眯着眼往木板上钉钉子，钉一下还嘟囔一句：“多少年不做悠车子了，得给钉结实点，可别摔着俺大孙子……”

“爹！”刘寡妇推开半扇窗户，冷风“嗖”地灌进来，吹得她打了个哆嗦，“狗娃子晌午回来没？”

老罗头直起腰，用袖子抹了把额头上的汗，露出满是皱纹的笑脸：“回了回了，蔫悄进的屋，脚丫子上全是泥，估计是在河套玩疯了。进门就喊饿，俺给热了碗玉米糊糊，咕咚咕咚喝了一大碗，吃完又疯去了。”

“哦。”刘寡妇应了一声，伸手把窗户往回拉了拉，指尖触到冰凉的窗框，心里头那点悬着的劲儿落了地，可紧跟着又泛起股说不清道不明的酸。她摩挲着自己微微隆起的肚子，叹了口气，自从揣上这娃，总觉得狗娃子跟自己生分了。

以前多亲啊，回来就往她怀里钻，兜里揣着颗酸杏、半块糖，都巴巴地塞给她；夜里睡觉怕黑，非得搂着她的胳膊，嘴里还嘟囔着“娘身上香”。可这阵子总往外跑，跟她说话也少了，昨儿个想摸摸他的头，他竟往后躲了躲。

“唉！许是俺想多了。”她拍了拍自己的脸，扯过炕柜底下那个掉了漆的叵罗，里面码着线团，还有几件没缝完的小衣裳，布料是她用罗老五穿旧的粗布褂子改的，针脚缝得密密实实。

她从叵罗里拈起根银针，咬掉线头，眯着眼穿针。阳光透过窗棂子照进来，在炕上投下几道亮晃晃的光，里面的尘埃慢悠悠地飘。她捏着针，一针一线缝着小衣裳的袖口，心里头盘算着：等这小的生下来，得跟狗娃子说，弟弟妹妹是来陪他玩的，不是来抢娘的……

河边的风刮得正紧，卷着河滩上的细沙打在脸上，跟小刀子似的。狗娃子蹲在那块被水泡得发白的大石头上，俩肩膀一抽一抽的，眼泪鼻涕糊了满脸，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嗓子都嚎哑了。

“这是咋地啦？让人给打了？”老村支书背着手慢悠悠晃过来，他老远就听见孩子的哭嚎声，走近一瞅，竟然是狗娃子。他往石头边一蹲，粗糙的大手在狗娃子后脑勺上摸了摸，那手上还带着旱烟味儿。

狗娃子一抬眼瞅见是老村支书，跟见着救星似的，“嗷”一嗓子扑过去，死死抱住老爷子的裤腿就不撒手，眼泪混着泥点子蹭得裤子上都是，哑着嗓子喊：“老支书！你告诉俺，赵队长他娘……是不是在城里老有钱了？是不是顿顿都能吃白面馒头？”

老村支书被他拽得一个趔趄，差点坐地上，他愣了愣，这小崽子咋打听起这个？他瞅着狗娃子红得跟兔子似的眼睛，点了点头，“可不是咋地，赵队长他娘早年去城里投亲戚，听说现在住砖瓦房，家里还摆着电视机呢，那日子，咱村谁不眼馋？”

“那……那咋才能进城啊？”狗娃子仰着小脸，睫毛上还挂着泪珠，声音带着哭腔，却透着股犟劲儿，“俺也想进城！”

老村支书“噗嗤”笑了，伸手在他脑门上弹了一下，疼得狗娃子“嘶”了一声：“你这小不点进城干啥？城里的马路牙子都比你高。”他磕了磕烟袋锅子，往远处指了指，“进城得坐大客车，就是那‘哐当哐当’冒黑烟的大家伙，从咱村口的土道上颠，得晃悠小半天才能到。”

狗娃子没吭声，就那么直勾勾瞅着老村支书，小拳头攥得紧紧的，半晌，重重地点了点头。

“咕咕……”这时候，他肚子里突然冒出一串动静。

老村支书乐了，从胳膊上挎着的粗布袋子里掏出俩黄澄澄的大饼子，上面带着焦糊的贴饼子印，是家里老婆子早上刚烙的，给他去开会带的干粮，他没吃完剩了两个。“饿了吧？拿着。”

狗娃子也不客气，一把抢过大饼子，张开嘴“咔嚓”就是一大口，狼吞虎咽的，饼子渣掉得前胸都是，噎得直翻白眼。

“吃完赶紧回家，”老村支书站起身，拍了拍裤腿上的土，“你娘指定在家惦记呢，肚子里还揣着小的，再敢在外头野到这时候，看你娘不薅你耳朵！”说完，他背着手，慢悠悠往村里走。

狗娃子叼着大饼子，望着老村支书的背影，小手把剩下的半块饼子攥得紧紧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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