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7章 工部（一）

皇城之内，各部衙门的位置，本身就是一种地位的体现。

吏部、户部、礼部，皆靠近皇城中轴，庭院深深，气派非凡。而工部，则偏居皇城西北角，一个几乎被遗忘的角落。

越往西北走，道路越是冷清，地面铺的青石板也开始出现破损和松动。

走了许久，一座巨大的院落才出现在眼前。

它没有气派的门楼，只有两扇斑驳的黑漆木门，门上连个像样的铜环都没有。

门口也没有威武的石狮，只有两个无精打采的老卒靠在墙边打盹。墙体由灰砖砌成，多有残破，墙头甚至长出了半人高的杂草。

这便是大乾王朝六部之一，掌管天下营造、水利、军械、屯田的工部衙门。

“地方简陋，让杨县子见笑了。”严振的语气很平静，听不出是自嘲还是无奈。

进入大门，视野豁然开朗。内部比外面看起来要大得多，也更显杂乱。

左手边是一排办公的厅堂，看起来还算整洁。

而右手边，以及院落的深处，则是一片巨大的、由无数工棚、料场、高低错落的砖石建筑组成的区域。

巨大的原木堆积如山，旁边散落着新劈开的木板。另一边，是成堆的青砖、石料和形态各异的金属锭。

远处，几个高耸的烟囱正冒着黑烟或白汽。‘叮叮当当’的打铁声，‘刺啦刺啦’的锯木声，还有各种听不分明的轰鸣声。

这里不像是官府衙门，更像一个巨大的工地。

“工部与其余五部不同，需要大量场地建造工坊，且制造诸多噪音。于是，便设立在皇城最偏僻的角落。”严振一边走，一边解释。

他没有带杨九狼去办公区，而是直接领着他、走向了院落深处的工坊区。

第一站，

是一座低矮却占地极广的砖石建筑，门口挂着「铸铜坊」的牌子。

还未走近，一股夹杂着焦土和熔融金属气息的热浪便扑面而来。

坊内光线昏暗，烟熏火燎，只有几座巨大的熔炉，炉口喷吐着橘红色的火光，映亮了周围的一切。

几十名赤着上身的工匠，浑身被汗水和烟灰浸透，古铜色的肌肉虬结，在火光下闪着油亮的光。他们正围绕着一个巨大的泥范忙碌着。

“尚书大人！”一名须发皆白，但身形依旧健硕的老匠头看到严振，连忙上前行礼。

他叫翁伯，是这铸铜坊的‘总把头’，也是大乾最好的铸铜匠之一。

“翁伯，情况如何？”严振问道。

翁伯摇了摇头，脸上满是愁容，他指着旁边一个已经开裂的巨大泥范：

“又不成。这尊「九龙镇海鼎」，内部结构太过繁复，蜡模一撤，外范在焙烧时受热不均，又裂了。这已是今年废掉的第三个范了。”

杨九狼看向那尊开裂的泥范。泥范有一人多高，外形古朴，但从裂缝中，可以窥见内部极其复杂的蟠龙纹路。

【泥范材质为普通黄泥混合砂土、植物纤维。热膨胀系数不均，在超过800度高温焙烧时，内外温差导致应力集中，于结构薄弱处产生裂纹。

建议：采用石英砂替代部分砂土，并加入熟料粉（比如，烧过的黏土磨成的粉），可大幅降低收缩率，提高耐火度。】

智慧生命001的分析立马在脑中显现，杨九狼走到废弃的泥范前，捻起一点裂口处的泥土，在指尖轻轻搓了搓。

严振注意到了他的动作，眼中闪过些许的期待，但他没有追问，而是对翁伯等人介绍：

“这位是新任的工部营缮郎，杨九狼，杨县子。他在营造上，颇有奇思。”

翁伯抬眼看了看杨九狼，一个二十出头的年轻人，能有多深造诣？！他根本就不信，不过还是拱了拱手：“见过杨县子。”

杨九狼站起身，拍了拍手上的土，回了一礼：“翁师傅客气。”

他没有对泥范发表任何看法。初来乍到，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而且这个问题也不是一时就能解决的，需要经过多次的调配与尝试。

严振也看出他不想多言，便领着他继续往里走，来到一座正在熊熊燃烧的熔炉前：

“这是我们工部最好的化铜炉，一次可熔铜八百斤。但火候，全凭匠人一双眼。”

杨九狼看到，一名经验丰富的老师傅正手持一根长长的铁钎，不时从观察口探入，沾取一点铜液，然后迅速抽出，观察其颜色和流淌状态。

“铜液「色正青纯」，方可浇铸。早一分，流动不畅，易生气孔；晚一分，部分金石之气已失，铸出的器物发脆。”严振解释道。

杨九狼看着那老师傅凝重的神情，心中了然。

没有温度计，一切标准都建立在模糊的个人经验上，这使得技术无法被精确复制和传承。

每一次成功的铸造，都近乎一次无法复制的艺术创作，充满了偶然性。

他看到坊内一角，堆放着许多铸造失败的铜器，有的缺棱少角，有的表面布满砂眼，有的则在冷却后自行开裂。

每一件失败品，都代表着大量铜料、木炭和人力的浪费。

“走吧，我带你去下一处看看。”严振的语气有些沉重。

就在他们准备离开时，坊内突然传来一阵骚动。

“不好了！风箱破了！”

正在熔炼的那座化铜炉，原本通过两具巨大的牛皮风箱鼓风，维持着高温。

此刻，其中一具风箱突然哑火，连接处的皮管爆开一个大口子，‘呼呼’地往外漏气。

炉温，眼看着就要往下掉！

“快！快补上！”翁伯急得满头大汗，亲自带着两个徒弟冲上去，试图用湿泥和麻布堵住漏口。

但风压太大，刚堵上一点，就被吹开。

“来不及了！”观察火候的老师傅脸色惨白：

“再过半刻钟，这炉铜液就要降温凝固，到时候……整炉铜都得废掉！炉子也可能保不住！”

八百斤铜，还有这座珍贵的熔炉，一旦毁了，对本就拮据的工部来说，无疑是一笔巨大的损失。

坊内一片混乱，有人去拿新的皮料，有人去提水，但都远水解不了近渴。

“哎，这类事件已经不知发生过多少次了。”严振无奈地叹了一声，“走吧，这里的事情自会有他们处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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