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3章 父辈恩怨

1

柳长风一脸蒙，他的表情不似作伪，伸出去的手僵在了半空中，已经晾了有好一会了。

“妈。”方棠觉得有些不对劲，喊了母亲一声。

方爸爸伸手要去握手，手刚抬起来，方妈妈就“啪”一下打在他手背上，打出了一声脆响。

这一下不要说是大人，就算是余菲儿也被吓住了。

“柳长风，你不认得我了？”方妈妈突然笑了起来，她近乎凌厉地瞪了柳长风一眼，再转过头看了方爸爸一眼，最后调转回头看向柳植，那目光又变了。

变得格外意味深长，看得让所有人都莫名其妙，糊里糊涂。

“柳植，你有个小名叫小树，对不对？还真是巧啊，我好多年前见过你一面呢。”

方棠的眉心皱成了一个大疙瘩，这一堆人站在门口，拉锯呢？

“妈，我们进包厢里再说好不好？”

她再愚笨，这时候也看出来了，柳父好像和母亲家有些私人恩怨，可一个在北，另一个在南，怎么可能？

可不可能都不应该在门口说，进屋说什么都好。她牵着余菲儿先进了屋。

方妈妈也跟着进去了，她直接在大圆桌的门口位置上一坐，也没有拖延，直爽爽地开门见山。

“柳长风，你还记得36年前，你在浙江宁波做过一个大装修订单，大厦大楼电路漏电，死了三个工人，然后，你花了六万把事情摆平，迅速甩锅的事吗？”

方妈妈的话掀起了巨浪，方棠好像一下子就悟了，她震惊地看着柳植，又看看他同时面色如土的父亲。

方妈妈很爽快，承认说：“没错，我就是那个死者的家属，那死了的三个人，是我父亲和我的两个哥哥，就那次，我失去了所有的家人，成了孤儿。”

“拜你所赐。”方妈妈的每个字都带着说不出的恨意和恶意。

她说完站起来：“棠棠，我们回家吧，这场恋爱你不用谈了，我不会同意的，你要是不想听我的也行，那我明天就回老家去。”

方妈妈干干脆脆地离开，头尾没有一分钟，她泼下了最大一盆凉水，走了。

2

方爸爸赶紧跟上老伴，一向好强的老伴硬梗着脖子眼圈通红，他连忙回头叫方棠跟上。

方棠牵着女儿往外走，也赶紧给柳植使了个眼色，柳植默默点点头。

柳家父子的脸都很难看，尤其是柳父，简直如丧考妣。

方家四人没人说话，一路安安静静回到了家，一进屋，方妈妈就直奔卧室，方棠看了看父亲，方爸爸点头，她也赶紧进了主卧。

方妈妈没脱衣服没脱鞋，一床的衣服都还没收拾，就这样躺在了上面，眼睛通红。

方棠靠过去，默默握住了妈妈的手。

“我从小没娘，就爸爸和两个哥哥，他们把我宠得简直上了天，我没吃过什么苦，不管家里有多苦，他们都护着我。”

方妈妈脸上显露出一种难得一见的伤心欲绝，她很少提自己的家人，人都死了，骨头都化成灰了，还提什么啊。

人反正都不会回来了，无论是爸爸，还是两个哥哥。

当年她肚子里怀了方棠，老爸和哥哥们要去打工，她家环境不太好，大哥刚结婚一年，嫂子怀孕八个月，而二哥因为人老实，三十好几了，还没找老婆。

他们都是老老实实的手艺人，在开放初期，为了多赚几个钱，结伴去沿海打工，在浙江宁波一带。

刚开始是二哥去，二哥是电工，找到了好活，就叫了大哥和父亲一起去，一家三个男丁，电工、木工和油漆工，齐活了。

农村出来的打工仔，有的就是一把死力气和老实，别的啥都没有，那年春节，他们都没回家，说接了一个大活，给某座大厦铺电，父子三人都开心坏了。

那是个北京来的老板，工程是转了两手的，老板就是柳长风。

柳长风催得急，加了三倍工资，他们要加班，没日没夜地干，轮班，不准休息。

偏偏在大年初二，连降暴雨，屋顶漏水，老鼠又咬破了电线，父子三人触电一起身亡，无人幸免。

3

“我们当时在老家，等收到消息赶过去时，已经过了好几天，什么现场都没看到，只能认栽。”

柳长风意思一下，赔了六万块钱就把人赶走了，六万块，买了三条人命。

“我亲耳听到柳长风在办公室里拍桌子，喊着晦气晦气，说死了人大楼很晦气，要找人驱驱邪……十万几十万都无所谓，只要能驱邪就行。”

方妈妈沉默了一下，她看着方棠，一个字一个字：“那柳长风的心，是黑的。”

“这样的家庭，我不会让你嫁的。”

我本来就没想结婚啊？方棠心里说，她没吱声，摸了摸妈妈的手，拿纸给她擦眼泪。

那妈妈怎么知道柳植的小名的？方棠想问，想了想还是没问，这个问题太小了，不值得特地拿出来。

方妈妈静默了许久，跌入到往事中好像爬不出来。

六万被当时怀孕8个月的嫂子拿了，本以为嫂子能把孩子生下来，结果——嫂子拿了钱，背着她把孩子打掉，人走了。

“你大舅舅，我们徐家，连个根都没留下，就这样，只剩下了我。”

方妈妈眼睛通红，她冷笑了好几声，一声声寒彻骨，方棠心里打了个寒颤，叹了口气。

当年的事，到底责任在哪一方？方妈妈不知道，但柳长风赶他们出办公室时的嘴脸，不管过了多少年，她可都是记得的。

那冷漠的，不耐烦的，恨不得把他们赶紧打发了的，怕麻烦的，避之不及的脸，她记得清清楚楚，一丝一毫都不敢忘记。

几十年了，父兄应该早就投胎了吧？他们会不会很后悔接了这个活？不然也不会命丧黄泉。

方妈妈顿了顿：“棠棠，我是真的喜欢柳植，但我也是真的没办法面对他父亲，你们不可以在一起，除非我死了。”

她缓缓说出了这句话，表情甚至有了一丝难看的扭曲。

好像充满了恨意的，狰狞着的魔鬼。

方棠呆愣愣看着母亲，直到此刻，她才好像真正意识到了，她的妈妈，要她和柳植分手。

她有些傻，也有些蒙圈，眼前的一切，灯光、母亲，床上的彩衣，全部都旋转了起来，在屋子里不停旋转，像吸人下坠的黑洞。

4

“说起来，我其实见过柳植的，只是那时候他太小，还是个抱在手里，一岁都不到的小娃娃。”

方妈妈又陷入了回忆里，“那时候我刚刚怀孕，才两个月，他们都还不知道呢，我就接到了死讯。”

她连夜赶到浙江，一路哭着过去，包里放着化验单，当时她还很天真，甚至在火车上她还问新婚丈夫。

会不会一切都是假的？会不会那个电话是在和她开玩笑？等真正到了浙江，会不会父兄都还在？

结果没有，不是假的，她赶过去，只看到冰冷冷的骨灰，连尸首都没有，只有三个黑罐子。

晕了好多次，方妈妈终于接受了这个事实，她没法闹，人生地不熟，她又怀着孕，在异地他乡，她还能在地上打滚不成？

方爸爸也是老实人，除了陪着妻子哭，别无他法。

嫂子比她先一步到，嫂子家人接受了赔偿，把钱都拿了，她什么都没得到，去闹事，人家说那是你们姑嫂之间的事，要闹出去闹，别耽误我们的工期。

她气不过，在宁波待了一周，后来辗转找到了那个老板的临时住所。

“我当时想，我不好，你们也别想好，要死大家一起死，你那么有钱，做事却那么缺德，太无情无义了，有钱人，就那么看不起人是吗？”

她趁着老公去处理事情，自己带着一把水果刀，去了那个老板的临时住所。

那是一栋临江别墅，房子很漂亮，粉红色的墙面，院子里开满了花，她刚要上前敲门，门就突然开了，走出来了一个女人，怀里抱着一个小婴儿。

“当时，她看到我了，问我找谁，我现在都记得她说话的语气，说着很标准的普通话，语气那么温柔，跟我以前接触过的人全都不一样。”

女人怀里的小婴儿就睁着圆溜溜的黑眼睛看着她，看得她心都化了。

方妈妈用一种做梦一样的语气，说着说着泪流满面：“我听见她喊那个小婴儿叫‘小树’，还听见那个老板在屋里问她是谁，她说没谁，来问路的。”

她扯了个谎，真的问了个路就落荒而逃。

5

方妈妈侧脸朝着方棠，对着她流泪，又对着她叹气。

“我当时还伸手摸了一下那个小婴儿的脸，他大概就半岁，咧着没牙的嘴一个劲笑，笑得直流口水，真是好看极了。”

她那天本来打算拼个鱼死网破的，就算到最后不敢拿刀子出来，也要好好骂一顿，至少要骂一顿，否则胸口那股子闷气和伤心，是怎么都纾解不开的。

可是，她没想到最后自己会败在一个小婴儿的笑容里，铩羽而归。

方妈妈说到这里，对着空气愣神，眼睛里的眼泪流干了空荡荡的，像两个黑洞。

“但即使是这样，棠棠，我也不同意你和柳植来往，你们最好连朋友都别做了，要谈恋爱，要成为一家人，我不同意，死都不会同意的。”

方棠没说话，从进屋到现在，她一直没说话，一句话都没说。

“棠棠，”方妈妈眉头微蹙，低垂着眼睛，有些有气无力，“你能答应妈妈吗？”

方棠眼睛连带着眼角都红了一大片。

口袋里的手机一直在震动，不用看，她就知道是柳植，他发了很多消息，他很着急。

可是她在妈妈面前，不敢看。

“那些事情，都和柳植无关，当年他才刚出生。”方棠轻声说，她的声音在发颤。

她不想答应妈妈，这个要求很没道理，凭什么为了一件三十几年前的事情，她那时候还没出生呢，她就要赔上自己的爱情，这很扯淡。

现在又不是古代，她又不是活在大清朝，大明朝，更不是活在唐朝……

她不用依附任何人活着，家族？父母？还有任何宗教礼仪，宗室传统，那些东西都管不了她，她根本不在乎。

妈妈说的外公、大舅舅还有二舅舅，她全部没见过，她对他们没感情。

没感情的人和事，凭什么要她买单。

方棠心里一句句的，全是反驳的话，可她愣是面对着母亲的眼睛，没再接着往下说。

“无关吗？如果真的无关，那我今天去见的那个柳长风，是鬼吗？”方妈妈突然厉声呵斥，她从床上坐起来，声音高了无数分贝。

就像劈开空气的利刃，她对着女儿大吼了一句，“你只要说一句，说柳植不是柳长风的儿子，那我认，我就认这件事和柳植无关！！！”

6

客厅里传来余菲儿突然爆出的大哭声，孩子好像正在吃饭还是在干什么，被外婆这一声吼，吓得东西跌在了地上，啪唧一声响，自己也哭了。

“没关系吗？血缘不重要吗？”方妈妈沉默了一瞬，回过头看着女儿，眼珠子通红，她指着门口，一声声高声问，

“如果不重要，方棠，你要我来帮你带孩子干嘛？外面哭着的这个孩子，是谁？”

方棠眼泪瞬间止不住了，淌了满脸，顺着下颌滴到了胸前，她仓皇站起来，眼泪落到了手背上好几颗。

她还是那样，哭得一点声音都没有，只是掉眼泪：“妈……”

她口齿不清地喊了一句，又喊：“妈……妈妈……”

你不要这样说，你别让我和柳植分手，我不敢答应你，我什么都不敢答应你。

口袋里振动的手机像一块烙铁，把她的身体烫得发烫发热，烫得她五脏六腑都疼了起来。

方妈妈知道方棠的脾气，她一向不说谎，不打马虎眼，硬气得很，能做就是能做，不能就是不能。

她伸出手，握住了方棠的手，用拇指把她手背上滴落的眼泪擦干了，她红着眼睛，看着一直在流眼泪的方棠，哀哀求着。

“你和他在一起……你是想让我死不瞑目吗？棠棠，妈妈求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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