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9章 生活像一个笑话

1

夏商周猝不及防，人从椅子上一下子哗啦掉在了地上，额头上瞬间鼓起一个大包，而且纷纷乱乱的，落下了不少垃圾。

纸巾居多，还有几个牛奶袋和小酸奶盒，甚至还有一个香蕉皮，很可笑地正倒扣在他的头顶。

夏秋像突然发了狂，一下不够，紧接着又是一下，恶狠狠地。

她没通知上来就砸。

陶泽丰冲上去抱住妻子的腰，把她凌空抬起转到另一边，也不说话，只是紧紧抱着。

夏秋这才开始破口大骂，她用力挣扎着，脸涨得通红，两只眼睛被怒火烧得灼亮逼人。

“你说的还是人话吗？！你这个人渣！我怎么没早看出来你是个这种人！口口声声仁义道德，口口声声爱妻人设，搞半天，你就是个骗子！你这个大骗子！”

“你怎么还能有脸说这种话，你伤害了妈妈二十年还沾沾自喜，还以为你很了不起很伟大，给了我一个完整的家，我呸！”

这一声“呸”惊天动地，夏秋趁陶泽丰一个不注意松手的一瞬间，又蹿到了夏商周面前，那一口唾沫，直接吐到了父亲脸上。

夏商周脸色紫涨，显然怒极了。

手术室那边立即有人拉开门，是个护士，她正要呵斥，一看到是夏秋，声音小了八度。

“夏医生，你小点声，阿姨正在做手术呢。”

夏秋立即噤声闭上了嘴，身体开始像打摆子一样抖了起来。

陶泽丰心里难受，他去抱妻子，夏秋一只手扶着他，另一只手指着父亲，眼泪哗哗地掉。

“你不爱她，你可以直接告诉她，你想离婚又不想答应她的条件，你去起诉好了，法院会给你们一个公平公正的裁决，钱会按照你们的意愿来分，最后总会有个结果。”

“可你倒好，你拖着她，一次次离家，一次次回家，来去自如，你做的都是些什么事啊？”

夏秋捂着脸哭：“妈妈未必真的离开你就活不下去，而是你这样一次次给希望，一次次夺走，才是最可恶的。”

妈妈很爱爸爸，父母很恩爱，这是夏秋从小到大感知最深的一点。

2

杜雪梅是个没什么自己的女人，家里的饭菜，永远是第一女儿爱吃，第二老公爱吃，就连做做面条卤，都从来是他们父女俩最爱吃的肉末茄子卤。

而她自己，明明很爱吃西红柿鸡蛋卤的。

她在社保局下属单位做一个最普通的办事员，一做就是一辈子，没大功，亦无大错。

家，是她的事业，也是她最重点呵护的港湾。

她喜静，夏商周喜动，她爱看婆婆妈妈的电视剧，夏商周爱看体育频道，她爱吃甜，夏商周爱吃辣。

她在乎这个家，愿意做出所有的用尽心思的改变。

没有自己的结果就是，所有人心里都没有她，杜雪梅是那个无论从老公的角度，还是从女儿的角度，都自然而然排在最后面的那个人。

夏秋后悔到无与伦比，也第一次那么理解了好友方棠的心。

方棠因为母亲的缘故，放弃了和柳植的爱情，柳植黯然离开，因为这个，夏秋总有些觉得方棠太狠心了。

而直到今天，她才明白，只要为人子女，面对母亲的崩溃，没人能做到完全不在乎。

她痛恨自己的后知后觉，这种痛恨，比恨父亲的出轨，来得还深切。

父亲爱玩爱闹，静不下来，其中有多少次是去约会了，去和其他女人逍遥了呢？

夏秋感觉自己都要碎了，从里到外，整个都被摧毁了。

陶泽丰用力搂着她：“夏秋，你镇定一点，妈妈还没出来，小年等会儿还要过来呢。”

老公提到儿子陶小年，夏秋清醒了一点。

是啊，她还有儿子，还有个五岁的儿子陶小年呢，她自己也是妈妈来着。

她没再说话，被陶泽丰扶到一边坐好，手术室里的护士打电话通知了保洁，保洁阿姨没多久就走过来收拾卫生。

夏商周脸色铁青，他走到走廊尽头的卫生间，去洗了个脸擦了个头。

冬天的冷水让他清醒了不少，他气呼呼走回来，在夏秋斜对面坐好。

3

等到保洁阿姨走了，夏商周好像再也忍不住，噼里啪啦开了口。

“夏秋，你对你妈的偏心都偏到胳肢窝去了，你知不知道你妈说什么，你妈说如果我去法院起诉，第一天起诉，她第二天就吊死在家里让我看，鬼魂会一直跟着我，让我永世不得安宁！”

夏商周简单粗暴：“你以为你妈性子温柔啊，其实她脾气硬着呢，我但凡要是让你知道一丁点，她就可以让我死得神不知鬼不觉的。”

陶泽丰霍然抬头，惊悚地看着岳父。

岳父说些什么呢？

夏秋也疑惑地看向父亲，夏商周抹了把脸，长长叹了口气。

“我是渣，在外面拈花惹草，但你妈也不是个善茬。”

“我们半斤对八两，这次的事是我的错，我没想过那女人竟然敢真的留下这个小孩，真敢来找杜雪梅，这真是……”

夏商周叹了口气，不再说话。

夏秋目光放空，她的人像整个空了，寒风在里面来回肆虐，冷得要命。

不知道等了多久，等到大姑子郑琼华带着陶小年过来看了一趟，看过又走了。

等到天色全暗，窗外远处的高楼上的灯都灭了。

再等到冬雷歇，雨停了。

后半夜三点，方棠终于从手术室里出来了。

她没有在好友面前掩饰自己的疲倦，一出手术室就是一句：“手术很成功，我快累死了。”

近十四个小时的手术，不仅仅是幕下出血，弥散性创口，一共五个出血点，她全部找到，并修补完毕。

肿胀还有，但颅内压早就恢复了正常，血压也稳定，一切都很顺利。

“当然，还是要看阿姨醒过来后的情况，但命应该是保住了。”

4

方棠一屁股坐在地上，上半身直往地上躺，她的腰要断了，脖子也要断了。

夏秋的眼泪砸在她脸上，她去抱闺蜜去扶她：“棠棠，呜呜，棠棠。”

“老吴，”方棠突然喊了一声，夏秋背后除了她老公，还有好友吴继梁，“快快快，中医科的大神，给我点力气，老娘腰要断了。”

正要上前抱她的陶泽丰乖乖让了位置，吴继梁弯腰，很轻松地把方棠托了起来。

这是因为心挂着夏秋，怕她担心，否则，就这十几个小时下来，方棠怎么都要在里面的地上或者哪里躺一下再出来的，不然撑不住。

或者，她干脆不通知，叫助手出去通知，她一向是休息最重要，能躺就躺的。

夏妈妈杜雪梅还没有那么快出来，夏秋跟着方棠和吴继梁背后，去了方棠的办公室。

吴继梁把方棠放在休息床上，人趴着放，手掌也不停顿，一下子就按上了方棠的腰，用力揉搓了几下。

方棠呲牙忍过了最初几下后，终于松了口气，活过来一半。

夏秋跟在旁边，还一直在哭：“棠棠。”

方棠趴着扭头看她：“你怎么一直哭？别哭了，不是说了阿姨手术很成功嘛，虽然预后怎样现在不好说，但肯定命是留下了。”

脑部手术预后千差万别，这个再厉害的专家也不敢预言。

“不是。”夏秋心里憋得全是眼泪，她断断续续说了一下这十几个小时发生的事。

方棠听天书一样，圆眼睛瞪得像铜铃，就连她身后的吴继梁也是一脸震惊。

夏家父母在他们这些老友眼里，是要把恩爱二字刻在脑门上的夫妻典范，想不到内情是这样……

夏秋说了一会后就走了，她记挂着马上要出手术室的妈妈，而且手术室门口，还有老公和父亲呢。

方棠趴着，吴继梁在给她揉颈椎，又痛又爽地直吸气。

“这样看来，还是我父母感情好，至少一个是真管，一个也是真愿意被管。”

方棠有些幽幽的：“有时候我会想，到底什么是爱情？夏妈妈这样温柔的女人得不到温柔相待，而我妈那样霸道，却偏偏有我爸爱了她一辈子。”

她的调调让吴继梁忍不住笑，却也没话说。

“你觉得夏家的事会怎样解决？”他问。

5

方棠想了想，摇摇头。

夏妈妈的预后情况不可知，脑干出血是最难处理的，也是最难预测的，如果以后能正常生活了那还好说，如果不能呢？

夏商周的完美男人人设崩塌，夏家钱不少，这些年下来，单单房租也有好几千万了，钱怎么处理？

生钱的店铺又该怎么处理？这些钱，之前都是放在夏秋手上的，她帮父母理财，这下老夫妻撕破脸了，还来了个私生女。

法律上，私生女一样有继承权的，生下来就是个生命，夏商周就是她的父亲，这一切又该怎么办？

“先别想那么多吧，反正啊，都不会是一天之内能解决的，夏家且得乱一阵子。”

按摩完，方棠被老吴一把拉了起来，门外有护士拿着单子过来签字，说夏妈妈已经被推出了手术室，人还没醒，转到ICU去了。

“给她用最好的病房，能上的都给她上。”方棠说，护士点头说是这样安排的。

方棠侧身对着吴继梁做了个鬼脸：“反正夏家有钱，有精力找女人，我就帮夏妈妈多花点钱吧。”

吴继梁乐，时间已经很晚，两人一起出去。

在ICU外没看到夏商周，方棠多嘴问了一句。

“他去妇产科了，还厚着脸皮向我要了个加护病房呢。”夏秋冷冷的，眉宇间一片倦怠。

她动手“打”了父亲后，夏商周就一直沉着脸，没再和女儿说话。

直到那个白梅打电话过来他才走，走了没多久，又回过头来求女儿给病房。

白梅是三人中情况最好的，至少没有生命危险，虽然有一点点失血过多，也需要住院观察几天。

这短短半天，夏秋对父亲已经失望成了习惯。

妈妈还在ICU里住着，爸爸却去陪刚生完孩子的情人了……

狗血的剧情，让她无言以对。

6

夏秋把陶泽丰和吴继梁都赶回了家，自己守在了母亲的病房外。

方棠陪闺蜜坐下，两人靠在墙上有一搭没一搭说话，言语中全是唏嘘不已，为着突然变换的人世间。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变化的呢？”夏秋突然说，方棠看着她。

“就去年这个时候，再早一点点，从你突然发现你前夫利用女儿骗你的钱，然后抢回女儿的抚养权开始的吧。”夏秋的声音不胜唏嘘。

方棠沉默下来。

是啊，那时候柳植还没去非洲医援，老吴还在福建兄弟医院帮扶，他们四个，还在一起。

然后，抚养权她拿回来了，柳植和她告白，他们在一起又分开，老吴从已婚变成离异，背了一大笔债。

刚开始她还有爸爸，不过一年光景，她就失去至亲，母亲垮了，家庭的责任，前所未有地沉重了起来。

而她的身边，不再有柳植。

夏秋夫妻经历了“偷拍门”“捅刀门”“游戏门”，陶泽丰赚钱又失钱，婆婆走了嫂子来了，最后——“恩爱”的父母是假象！

一切的一切，都好像一个笑话，或者说，一桩接一桩，来得让人猝不及防。

而如今，留在这所医院的，也只剩下她和老吴两人。

神外，心胸外，儿科，中医科，所有的一切都没有变化，夜灯依旧长亮，病患永远塞满了病房，什么都没变，又什么都变了。

时间就像河流，总是只往前走没法回头的，无论好坏。

“总是还有点好消息的啦。”方棠安慰好朋友，想了好一会才想起，然后开始笑。

“你知道吗？老吴要开始相亲了，就一个月前没见到的那个女的，叫什么——李钰……还是李玉？哎呀，反正呀，连老吴都要开始新生活了，我们……”

她的笑容突然收了起来，慢慢起身走到窗户边，夏秋在背后默默看着她，神情难过又悲伤。

方棠闭了闭眼睛，心底最深处最隐蔽的地方划过一阵柔软的疼痛，她的心脏神经质地痉挛了一下。

“我们大家都要开始新生活了。”她轻轻地说，凝视着窗外黑漆漆的夜。

无论是走了的，还是留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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