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8章 给她一个新世界

1

此言一出，会议室里嗡的一声，很短促，即刻沉寂。

罗芳的表情有一丝遗憾，但她能理解：“没关系，老师明白。”

方棠再看向医院的院长，抱歉刚刚脱口而出，人就被斜刺里冲过来的患儿家长握住了手。

那是一个身穿蓝灰色裙子的女人，她个子不高，和方棠齐平，一双灰褐色的眼睛直望着方棠，眼睛里全是哀求。

“不……不，方医生，求求你救救我女儿，我……我我我，救救我女儿。”

她的中文很僵硬，但“求求你”三个字却发音很标准，特别标准，不知道这些天，说过多少遍“求求你。”

她的身后紧站着一个蓝色眼睛的老外，中年男子，很高，很瘦，脸上的纹路很深，全是忧虑。

他扶着妻子的肩膀，轻声安慰着，也在看着方棠，声音很哑。

“我很抱歉，隐瞒了孩子的病情，我们找了很多医生，没人敢做，之前的邢教授也放弃了，还有上海的……上海很多医生我都问了，他们最后都推荐了你，说你是最厉害的。”

方棠摇头：“我不是最厉害的，同样厉害的人很多。”

“不，”男子眼睛里有水光，“两个，两个肿瘤，一个说是先天性的，一个说是也有遗传的原因，我……我们……天啊，我为什么要出差，为什么？”

男子痛苦地别过脸，脸都扭曲了。

院长凑过来低声说，男子的工作是领事馆的工程师，夫妻都是，两人这一年在粤北做一个民间公益项目，为那边设计图纸现场督工，常常请假，不在广州。

孩子是交给这边的一个阿姨带着的，阿姨同时带了两三个孩子，难免疏忽。

女人拉着方棠的掌心很粗糙，一手心都是茧。

方棠还没说话，女人松开手，她从口袋里掏出手机放在方棠面前：“你看看，我女儿……我女儿。”

一个非常漂亮的一岁多的小女娃娃出现在了手机上，竟然是异瞳，一只眼睛蓝色，一只眼睛灰褐色。

漂亮得无与伦比。

女娃娃咧开嘴笑着，露出一排整齐的小白牙，快乐得像个小傻子。

2

方棠心里猛地揪疼一下，她想起了那个在鞍区，颅脑中心地带，位置极深，周围环布视神经，视交叉，视束等一系列视觉相关“命门”的颅咽管瘤。

那是个让人无法忽视的，呈放射状的4公分核桃大小的肿瘤，全部切除难度极高。

难度极高不是让方棠退缩的理由，而是双肿瘤，另一个蝶骨嵴脑膜瘤早就侵犯到了眼眶内，为左侧蝶骨嵴肿瘤，早就发生了占位性病变，开颅后的结果不可知。

“这个肿瘤比前面那个还要大，有5公分多，同时肿瘤包绕左侧内动脉，大脑中动脉，后交通动脉及多条细小穿支动脉，还有左侧额颞组织，极难全切。”

方棠说完后，重重叹了口气，她其实明白，为什么这个患者会被瑞士脑科中心选上，实在是太具有挑战性了。

那不是在脑袋里绣花，而是在脑袋里绣出一幅锦绣河山图。

刚才他们已经用OsiriX软件进行三维术前评估，明确了手术方案，尽量降低了手术风险。

可电脑做出的测试，手术成功概率仍然不足两成，术后孩子视力恢复，健康的概率也不到两成。

他们谁也没把握把这个两成变成五成，六成，让这个漂亮的女孩恢复健康。

当然，如果不动手术，孩子一定会死，哪怕肿瘤是良性。

总会议室里只有那对夫妻用半中文半英文喃喃说话的声音，全是哀求，一点点的，充满绝望的哀求。

方棠转过头去，看到了罗芳老师的叹息，她和老师互望着，都沉默着。

“我去看看孩子。”她开口，“你们让我想想。”

马上有人离开会议桌，亲自来带路，她看了老师一眼，跟着领路人往外走，那个女人要跟上，被她拦住制止了。

“我自己去看看，就我一个人。”

离开会议室，她第一眼就看到柳植。

3

他正靠在不远处的自动贩卖机上喝咖啡，一侧的阳光也透过百叶窗照在他和贩卖机上，颜色丰富明亮，生机勃勃。

柳植看见她，站直走了过来，带来一股暖融融的春风。

方棠轻轻叹了口气，这个世界那么美丽，那个有着一双美丽异瞳的小女娃娃，是不是再也看不到了？

领路人回头等她，看着她和柳植牵住了手，笑了笑。

这两人看起来就很幸福呢，是那种眼睛里没有别人，流淌着水一样的温柔。

“跟我去看看那个孩子吧，我还没决定呢，想先去看看孩子。”方棠说。

柳植应了一声，和她并肩往前走，他也没多问什么，只是脚步轻快，神态轻松。

“如果我没接这个手术，你会很失望吗？那是一个非常漂亮的小女孩，才2岁零11个月。”方棠说。

柳植嗯了一声：“我知道，我刚才等得无聊，叫这边的小护士带我去看了，是很漂亮，非常漂亮。”

方棠诧异地看了他一眼，柳植冲她笑，很体谅：“你没接总有你的理由，我支持你。”

女孩住在特护病房，正在睡眠中，看不到她美丽的异瞳，她的左侧眼球突出明显，脑袋也比常规体积大一圈，但依然是个好看的女娃娃。

“怎么就备皮了？”方棠见她没有了头发，并且头上还有浅浅的标记笔的痕迹，应该是几天前留下的。

“之前有医生说可以做，却在最后还是放弃了。”领路的医生说，他是负责这个女孩的医生，叹了口气，“请了一圈，没办法，能接的都找了，风险太大，都不建议做手术。”

都建议保守治疗，但保守治疗就是失明，摘眼球，然后还是一个死，只不过是今年死还是明年死而已。

根据肿瘤的发展速度，这个女孩活不过多久。

方棠垂着头，摸了摸小女孩伸在外面的胳膊，有点凉，她给她放进去。

女孩皮肤很白，青色的血管清晰可见，长卷翘的睫毛像帘子一样低垂着。

方棠看了他很久，直起身叹了口气：“把聘书拿过来，我签字，给我五个小时休息时间，晚上六点，开始手术。”

4

她没回到会议室，直接在女孩的病床前签好了字，叮嘱了所有的术前准备工作，亲自和孩子父母谈了手术中会出现的所有可能性，哪怕百分之一的，她也说到了。

谈完一切后，她把后续交给罗芳老师的助理处理和跟进，自己去了医院附近的酒店休息。

她需要睡一觉，哪怕只有两个小时也好。

晚上的这场手术，历时会很长，她要养精蓄锐。

柳植没吵她，把她的手机没收，他来保存，拿了些广式茶点上楼给她填肚子当中饭，让她保持绝对的安静。

睡到下午四点，方棠起床洗澡去医院，换衣服最后一次进入会议室，开了一场半个多小时的认识会和术前确认会议，五点，她进入手术室开始准备。

刚才做的CT结果，投影在了手术室大屏幕上，大家集中在屏幕前，最后一遍调整了确认手术方案。

蝶骨嵴脑膜瘤需要开颅，而颅咽管瘤则需要做一个深度微创，如果不行，再开颅。

方棠希望给小女孩一个创伤面积最小，最完美的手术。

她坐在纯电脑智能的升降椅上，手术室里静悄悄的，她身子刚往前倾，椅子立即贴合上来，抵住了她的腰部，给她托力。

“咦，”方棠回头看了一眼椅子，很稀奇地问身边的助手，“你们这里的这个椅子很先进嘛，竟然能看懂人心。”

手术室里响起一阵轻笑声，不少人的脸皮都松了松。

大家都有些怕她，因为她从中午到达医院到现在，脸上都没什么笑容，远不如外面的柳植可亲可近。

虽然原因大家都理解，因为患者太小，病情太危急，而且医院和患儿家长手段不太好，但到底还是有些怕了她。

如今她这一笑，总算把春天带到了手术室里，所有人都暗暗松了口气。

5

“那是……那是我们院长特地花大价钱在国外定制的手术椅呢，说是人工智能系统，一把椅子二十多万呢。”一助说。

今天这个手术室里的人，个个都是专家，眼科，五官科，耳鼻喉科还有神经外科，放射科，来得很齐全，就连手术护士，都是十年以上经验的老护士。

一助边回答边退开，他已经摆好了患儿的头部位置，示意方棠过来看一下。

方棠过去看了看，点头，嘴里开玩笑一般附和了一句：“私立医院真有钱，椅子都和我们那不一样，真不错。”

她走开，手术室里开颅锯的声音马上响起，连接着电动嗡嗡声，挺瘆人的。

“方医生，你没说开始。”手术护士提醒，“手术，你会说开始吗？”

方棠嗯了嗯，锯子声音停了，一助抬头看她，方棠笑了起来，“接着做吧，这就开始了，来……”

她看了一眼那个戴着呼吸机，安静的、无声无息的小女娃娃，温柔地笑了笑。

“我们一起努力，给她个新世界吧。”

……

手术室外的长椅上，患儿的父母靠在一起，劝不走，在等着。

柳植提着一袋咖啡过来，放在了他们身边，男子道谢，柳植摇摇头走开。

这时候说什么都没用，这对夫妻很守信用，手术开始就已经把钱转过来了，方棠的手机已经收到了入账短信。

希望手术成功吧！柳植往走廊尽头走去，罗芳在那边等他。

两人一起回酒店，这不是个小手术，历时至少十几个小时，他们还可以回去睡一觉。

“手术完了，你们明天回去？”罗芳问。

柳植说了声是，停了一会，还是控制不住喜悦：“罗老师，我要向方棠求婚了。”

他这几天想起这个就喜滋滋的，一直憋着没说是实在没空，这种事，他觉得要集思广益比较好，但又觉得过于集思广益不够有诚心。

他得想个最好的求婚典礼才配得上方棠吧。

可什么样的求婚才是最好的？

他想破了头，在老师这里求答案了：“方棠最喜欢什么？老师你帮我出个主意吧。”

6

罗芳诧异大于一切，她迅速地站住，和柳植面对面。

“去年你们在我这里不是还说，没有结婚计划吗？怎么突然之间就想结婚了呢？”

柳植傻笑，难得犯了蠢：“其实也没什么，就是突然就想了。”

他揶揄自己，“其实也没差，我们现在这样，结婚和不结婚也是一样的，不过，也许……也许结了婚，心里会觉得更幸福一点。”

就像他中午从医院和方棠回酒店的路上时，他问方棠是不是看到小女孩心软了，方棠没有否认。

那一瞬间的方棠，有着非常柔软的叹息。

“柳植，刚才那一瞬间我突然在想：如果我们之前没有错过那么多年，也许我们的孩子也会很漂亮，和菲儿一样好看，和这个女娃娃一样好看。”

心软了就没再硬起来，方棠到底还是没舍得，她很清楚，找到她求到罗芳，是这对夫妻最后的希望。

如果她都做不了，的确国内应该没谁敢再接，所有的判断都会是一样的，就是保守治疗，等死。

罗芳看着他脸上的熠熠生辉，没忍心，却还是打断了。

“柳植，老师提醒你一句，今天这场手术，手术室内是和瑞士脑科中心连线的，正在直播的一场手术。”

“如果手术成功了，她很有可能以此为敲门砖，升入全世界最顶级的脑科中心去。”

“你也是个极为优秀的心胸外科医生，柳植，你想过如果她走了，你们的未来吗？”

柳植一愣，笑容渐渐淡去。

他们都下意识忽略了这个可能性——去瑞士脑科中心，方棠自己就觉得不太可能，也就很少提，远不如罗芳这么乐观。

“真的，我觉得你现在可以开始想了，如果方棠去了瑞士，那边为了挽留她，肯定会和她签订非常好的条约，什么房子什么孩子的教育什么都不会是问题，国外的机构，你知道的。”

柳植当然知道，中国医生其实在国外挺抢手，尤其是临床这一块，经验丰富得让人咋舌。

而且，国外机构聘请高尖端人才，都会解决对方所有的后顾之忧，这是基本之道。

哪像国内，资源太少，人才太多……

柳植把思绪拉回来，听罗芳说：“这和你去援非不一样，这是真正走到了金字塔的顶端，不会再回来了，柳植，那时候，你们还能在一起吗？”

“如果你们的未来是那样，柳植，你也要求婚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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