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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七章


第十七章

看守员瞥了他一眼:“这种人,可不记得你的好,现在后悔了吧?”

郭天明缓慢点点头,苦涩道:“后悔了,真的后悔了。”

他沉重地走出病房,背后还不断传来姜芳萍嘶哑的嚎叫。

郭天明的唇角微微上扬,眼里浮现喜色。

“芳菲,我给你报仇了。”

他在心里默默念着那个名字,步履不断加快。

郭天明打算再去找周耘一次,他总觉得那人知道些什么。

然而,当他赶到生产队办公室的时候,却得知周耘已经走了。

郭天明直觉不对劲,赶着追问:“他去哪儿了?还回来吗?”

办公室的小同志头也没抬:

“去京市咯,人家本来就是临时下乡协调工作的,事干完了不就回去了呗。”

郭天明手指轻颤,一个念头涌上心尖:

看来,有必要去一趟京市了。

京市最大的图书馆里,姜芳菲捧着两本书,把手里的借阅卡交给柜台管理员。

管理员撑了撑滑落鼻梁的老花镜,笑意连连:“小同志今天这么早就要走啦?”

姜芳菲腼腆一笑:“家里有客人要来,得早点回去做准备。”

中午出门的时候,爸爸就告诉她,周耘差不多傍晚会到。

作为姜父的下属,他肯定要第一时间赶来汇报工作。

姜芳菲想到在杨槐镇那会儿,周耘给她的种种帮助,就提出要请他吃一顿饭。

姜爸姜妈笑着答应了。

对于姜芳菲这个失而复得的女儿,两位身居高位的父母,都愿意给予最好的爱。

刚回来那天,姜芳菲忐忑地走进气派的大房子,迎面就被姜妈妈抱进了怀里。

姜爸爸站在一旁,眼里也是泪光连连。

还有她那不苟言笑的亲大哥,吃饭的时候很自然地坐在她身边,不断给她碗里添菜。

姜家给她找了最好的医生治嗓子,衣服、首饰、手表、自行车......别的大院子女有的,姜芳菲一样不缺。

姜家人对她的态度,堪称溺爱。

就像是要把过去的亏欠,全都弥补过来似的。

回家的第一个月,姜芳菲就知道了她的爸妈哥哥有多厉害。

在这种家庭氛围下,她当然不愿当无所事事的小公主。

姜芳菲报了夜校,准备参加明年的高考。

今天晚上本来也是有课的,但为了迎接周耘,姜芳菲请了假,连图书馆也没待多久,就匆匆赶回家,着手准备晚餐。

周耘的车子开到院里时,最后一道大菜堪堪出锅。

姜芳菲端着土豆牛腩,与走进屋来的周耘对上了视线。

姜芳菲绽开笑靥:“周耘同志,好久不见。”

宛如黄鹂啼鸣的嗓音悦耳动听极了,周耘忍不住也笑了起来:“叫我名字就行。”

直呼名字太没礼貌,江芳菲想了想:“那我叫你周耘哥吧。”

周耘麦色的皮肤上疑似浮起了淡淡的粉晕,他上前接过土豆牛腩:“我来吧,烫手。”

江芳菲有点不好意思:“哪儿好叫客人动手的。”

江家大哥从楼梯上走下来:“芳菲,别把他当外人,这小子从小在我们家蹭吃蹭喝,就没见他客气过。”

“你小子,”周耘笑着挥出拳头,与江易来了个不轻不重的对撞,“听说我不在这几个月,你都混成兵王了?”

“呵,所以你现在回来,是要跟我宣战?”

“那倒不是,我只是告诉你,接下来可得打起精神来了,否则,你会输得很惨。”

“你小子!”

江芳菲看着他们你来我往,又无奈又好笑:

“好啦,两位兵王同志,能不要霍霍我的牛腩了吗?”

周耘和江易对视一眼,默契地笑了起来。

同一时刻的郭天明,手中捏着厂里开的证明,来到了火车站售票亭。

“同志,我要买去京城的车票。”

“对,我们是去学习的。”

“最近一趟,越快越好。”

江家的饭桌上,所有的菜都出自江芳菲之手。

她烧菜从来都很有一套,用江妈妈的话来说,就是跟国宴大厨相差无几。

饭局的气氛相当和谐,男人们都喝起了酒。

几杯下肚,江爸爸忽然握住江芳菲的手,眼圈微微发红:

“女儿,是爸爸对不起你。”

“如果早在找到你的时候,爸爸就坚持带你回京,你就不会被那些混蛋欺负……”

“爸——”江芳菲晃了会儿神,思绪飘到刚回京市的那个月。

那时候,长途跋涉加重了她的喉咙伤势,整个咽喉都脓肿发炎,抽出来的脓液足足有几大管。

人瘦到隔着衣服都能看见那些突起的骨头,好像一阵风就能把她吹倒。

全身上下,只有个小腹特别不和谐地微微耸起,看着就病气重重。

连医生都说她的状况很不好,不建议立刻引产。

江芳菲却一刻都不愿意等。

她说:“孩子每在我肚子里多待一天,我与他的联系就会越深一分。”

“与其到时候难以割舍,不如快刀斩乱麻,早做决断。”

没有哪个母亲会不爱自己的骨肉。

孩子化为血水流出身体的那一天,江芳菲好似被剜去了一块心头肉,悲痛之下,意识竟陷入了昏迷。

她就犹如一朵失去生命力的花朵,迅速地枯萎凋零。

就在江爸爸江妈妈心急如焚时,江芳菲奇迹般地苏醒了。

她用破锣般的声音,一字一顿地说:“爸,妈,我回来了。”

从那以后,便是重生与蜕变。

到今天,江芳菲已经几乎把旧事忘干净了。

即便江爸爸忽然提起郭天明,她也没有多少的情绪波动。

“爸,都过去了。”

“我现在在京市,这辈子都不会再去杨槐镇。”

“他的事,早就跟我无关了。”

江妈妈长吁一口气:“你能这样想就好,咱还年轻,以后有的是优秀的小同志,喜欢啥样的,跟妈说,妈给你物色去。”

江芳菲两眼笑成了弯弯的月牙:“妈,我暂时还没考虑这些,您可别白忙活。”

正在夹菜的周耘筷子一松,一块白菜杆子掉回了盘子里。

江易瞥他一眼,开口道:“芳菲说得对,眼下最要紧的事是好好学习,争取明年高考一举成功。”

“至于妹夫人选——”江易状似无意地停顿了一下,“还是该好好考量,不能太随便。”

这点江爸爸倒是很赞同:“没错,至少得找个跟小耘这样的。”

江爸爸突然提到周耘,倒是把江芳菲弄得有些尴尬。

虽然江家人对她在杨槐镇的遭遇心知肚明,可那毕竟都是听说的。

周耘却是实实在在参与了那段黑暗时光的人。

他见证了江芳菲的狼狈与耻辱,也清楚她的卑微与不堪。

周耘那么个前途无量的好青年,肯定不喜欢跟她摆一块儿。

江芳菲抿抿唇,飞快地看了周耘一眼:

“对不住啊周耘哥,我爸喝醉了,说胡话呢。”

周耘放下筷子,很认真地望着江芳菲的眼睛:

“没关系,我不在意。”

江芳菲不知道该用什么话回他,只觉得对方的眼神深邃古怪得很。

她干笑两声,急急站起来:“我去切个水果来给你们解酒。”

周耘正襟危坐,一错不错地注视着江芳菲的背影。

江易把一只盛满的酒杯推到周耘面前:

“过两天清大要搞全国青年学术交流会,芳菲很想去看看。”

“那地方人多眼杂,她一个人去我不放心。”

周耘漆黑的瞳底好似掀起了波浪。

他握住酒杯,干脆地一饮而尽:“我正好有空,我陪她去。”

郭天明准备启程前往京市之前,又被派出所传唤调查了一回。

“同志,那天在军医院,我什么都没干,姜芳萍突然就发了疯,说我弄她喉咙什么的。”

“她受伤的时候,我明明也在服刑,哪儿有那么大的本事。”

郭天明既然能干成那事,自然有他自己的门路。

他半真半假地倾诉一通,最终幽幽叹一口气:

“警察同志,你们说,芳萍是不是已经疯了?”

“她现在的症状,跟我以前在厂里见过的疯姑子一模一样。”

不多久,姜芳萍精神失常的小道消息,就传遍了整个杨槐镇。

刚回镇上的姜家父母,走在哪儿都要被人指指点点。

更甚者,他们儿子的工作都受到了影响。

姜家父母心一横,直接大义灭亲,写了许多封断亲书,贴满了村头村尾。

这还不够,郭天明又想办法把外面的事情传给了姜芳萍听。

原本只是“被迫发疯”的姜芳萍,竟真的变得神神叨叨起来。

郭天明收了几张她在精神病院的照片,与准备送给江芳菲的红色连衣裙一起塞进了行囊里。

火车哐啷哐啷开了整整三天,终于抵达了京市。

郭天明到招待所报了个到,就跑出去漫无目的地乱转。

京市实在是太大了,来之前郭天明有多冲动自信,现在就有多茫然。

他完全不知道该去哪里找周耘。

京城的公家人嘴巴都很严,哪怕他拿着周耘的照片去问,也没有任何人给出有效信息。

郭天明整天像游魂似的,这里撞撞那里看看,正事儿半点没干。

上头发下来的学习笔记更是一个字也没写。

就连相当重要的交流学习日,郭天明也想不去。

是他顶上的负责人实在看不下去,把人给硬拽了走。

郭天明的好兄弟蔡强,也跟着苦口婆心地劝:

“天明,你这到处乱撞总不是事儿,要我说,芳菲就不可能来京市。”

“我听说啊,那个周耘身上有军功,是某个大人物边上的得力助手。”

“他那种人,真不至于插手咱们这些小老百姓的事。”

郭天明缓缓吐出一口浊气:“你说的也有道理,可是芳菲还会去哪儿呢?”

蔡强道:“不管在哪儿,反正肯定走不远,她还怀着你的孩子呢。”

想到孩子,郭天明脸上的阴郁散开许多。

是啊,一个怀孕的孤身女人,能跑到哪儿去呢?

蔡强觑着郭天明的脸色,更起劲了:

“天明哥,芳菲肯定就在杨槐镇附近,女人嘛,都是要哄的。”

“你不如加把劲拿下这次学习的优秀学员,等抱着荣誉证书回去,芳菲肯定会主动现身的。”

郭天明被说得意动,眼里都重新燃起了斗志。

他停下脚,声音都有力了不少:“没错,我得拿到这张证书。”

有了它,郭天明就有底气再跟姜芳菲求一次婚。

等孩子出生,他也有可以吹嘘的好东西了。

郭天明越想越高兴,原地掉头,急匆匆地赶向报告厅。

在他转身的一刹那,挡在路上的人群恰好散开,露出了几步之外的江芳菲。

京市的初冬已经能称得上寒冷。

江芳菲穿上了白色的棉袄,脖子上还系着江妈妈亲手织的大红色围巾。

围巾一角是一只可爱的小白兔。

这是江妈妈特意织的。

因为江芳菲就属兔。

她的头发长长了不少,正好可以编两个小啾啾。

红色的头绳绑成了蝴蝶结的样式,看起来格外的娇俏可人。

不少男青年都忍不住往她那边看,等到视线触及江芳菲身边的高大男青年,爱慕就变作了羡慕。

江芳菲浑然不觉,只是专注地盯着手里的讲座时间表:

“周耘哥,求实讲厅下一场是物理学,我听不懂。”

周耘很自然地凑过去:“那就不去了吧?”

“嗯,”江芳菲眼睛都是亮的,“周耘哥,我听说清大的合唱队很厉害的,我能去看看吗?”

周耘看着那根被风撩得飞舞的红头绳,手指不自觉地摩挲了会儿:

“好啊,我去跟魏校长打个招呼。”

周耘跟清大的校长关系很不错。

一听完他的诉求,魏校长就冲着江芳菲乐:

“小同志,听你这声音就知道是个会唱歌的,我们的合唱团正好在排元旦节目,要不要去试试?”

江芳菲睫毛一颤:“不不不,我就是想去见识一下……”

“哎呀,没关系的嘞,这次学术交流会,重在交流嘛,我们欢迎一切人才。”

魏校长像个慈祥的长者,亲自带着江芳菲去大礼堂。

清大的音乐礼堂,自然是国内的一流。

江芳菲自迈进礼堂起,就开启了情不自禁状态。

这儿摸摸,那儿看看,见到什么都想问问,那双睁圆的杏仁眼,亮得宛若夜空里的星星。

魏校长用手肘撞了撞周耘:“你这从哪儿找来的小姑娘?”

周耘的手指轻轻触碰鼻尖:“她是江首长家的小女儿。”

魏校长惊讶:“刚找回来的那个?”

“嗯,对。”

“那你小子可得抓紧点儿,江家的女儿,多少人眼巴巴望着呢。”

周耘的眼神暗了暗:“不着急,我怕把她吓坏了。”

魏校长新奇地啧啧两声:“看不出来嘛,咱周团长也会铁汉柔情。”

周耘没反驳,跟着轻笑了几下。

他站在观众席的角落,凝望着接近舞台边缘的江芳菲。

灯光洒在她的身上,为她描了一圈柔软的轮廓。

在这一刻,被人私下称作铁阎王的周耘,心底是前所未有的柔软。

满心扑在舞台上的江芳菲,完全没有意识到背后那灼热的视线。

她正用同样灼热的目光,一瞬不瞬地望着台上的乐器团。

在杨槐镇文工团那会儿,她就特别羡慕市里的团有乐器班。

天知道她有多想跟专业的乐团合作一场。

可这里毕竟是清大,她当然不会不知分寸。

就在江芳菲拿定主意,只想多看两眼的时候,舞台上方有人跑了下来:

“小同志,《南泥湾》会唱吗?快上来救个急。”

江芳菲稀里糊涂地就被拖了上去,又稀里糊涂地被塞来了一个话筒。

她怔怔地望向周耘,样子有些发懵。

周耘张嘴,无声动了动唇:“加油。”

说来奇怪,江芳菲所有的忐忑,在这一刻忽然就如退去的潮水那般,消失不见了。

音乐响起时,她好像跌入了柔软的云朵,飘飘悠悠,晃晃荡荡……

清甜干净的歌喉,很快就在礼堂内漾开,填满这一处空间,又随风飘出了门外。

路过的行人停下了脚:“呀,谁在唱歌?好好听。”

“这就是清大合唱团的实力吗?好厉害。”

即将走进讲座会场的郭天明,倏地回过身来。

蔡强扭头问他:“天明哥,咋啦?”

郭天明顺着歌声的方向遥遥望去:“这声音……我听着怎么那么像芳菲的?”

“芳菲?”蔡强沉吟片刻,“是有点儿像,不过芳菲的嗓子不是毁了么?”

“再说,这里可是清大,哪儿能轮得到芳菲呢。”

郭天明想了想,点头道:“也是。”

蔡强拉着他往反方向走:“行了行了,你这就是太想她了,等咱们这边学习一结束,赶紧回杨槐镇哈。”

“天明,我听说清大后头的小市场不错,咱看看去。”

郭天明曳了曳袖子:“也行,我给芳菲买点京城的东西,她应该会喜欢。”

他回头看了一眼仍有歌声飘来的大礼堂,没怎么留恋地,跟着蔡强走向相背的路口。

曲调渐歇,江芳菲以一个漂亮的尾音结束了演唱。

舞台下掌声雷动,她这才发现,不知不觉间,观众席上竟已站满了人。

明明是乌泱泱的一大片,江芳菲却一眼就看到了周耘。

他没有像其他观众那样大声喝彩,只是沉默低调地鼓掌。

可却在江芳菲看下去的那一瞬间,稳稳地接住了她的视线。

随后便是克制而隐忍的微笑。

江芳菲放下话筒,像只小鸟般飞扑向周耘。

她似乎是要冲进周耘的怀抱,却又生生在一步之外停住了脚。

她的双眼亮晶晶的:“周耘哥,我唱的好吗?”

周耘放下虚抬的手臂:“好听,说是天籁都不为过。”

江芳菲笑容腼腆,眼角倒是带着些小骄傲:“我这很久没唱过了,有点紧张。”

周耘张开嘴,似乎有更多的夸奖正待出口。

一道高亢的声音打断了他:“太适合了,小同志,简直太适合了!”

声音的主人蹿到江芳菲旁边:“小同志,你想不想当大明星?”

江芳菲看向长着一张大圆脸的来者:“明星?”

“对对对,跟邓丽君那样的,想不想?”

江芳菲眼底掠过微光。

江爸爸不久前给她拿来了一排磁带,都是邓丽君的歌。

她几乎每天都要插进录音机里听好几回。

“你、你没骗我吧?这个明星要怎么当哩?”

“嗨哟,小同志,我这都进清大来了,怎么敢骗人呢?你听我说——”

那人说得激动,还想往江芳菲的身前靠。

周耘一胳膊把他挡了开:“有事说事,别站那么近。”

那人往周耘身上上下一扫,当即明白地退开两步:

“这位同志就是护花使者吧?我晓得我晓得。”

江芳菲还在想着当演唱明星的事,一时没在意那人说了什么。

周耘原本还有点紧张,见她没有对“护花使者”四个字表现出什么抗拒,薄唇稍稍勾起一抹窃喜。

但他没忘了要盘问眼前这人:

“你是什么人?当明星得走什么流程?正规吗?要跟哪个部门报备?你上头是谁?有证吗?”

“……”

那人的宽脸盘子好像被车轮碾过一样,颇有些一言难尽的意味。

他换了口怪声怪调的港普:

“两位同志,我系刚从香港那边过来的同胞啦。”

“这个做歌手的事,也不是三言两语能讲清啦,学校外面的小市场有几家我的店铺,不如一起去逛一逛,边走边说?”

眼下是改革开放的第二年,个体经营发展势头良好,确实有不少港城的同胞跑过来做生意。

胖脸盘子姓吴,爷爷奶奶都是土生土长的京城人。

巧的是,两位老人家跟周耘还是旧识。

包括江爸江妈,每年过节都还要给他们送礼。

这下,周耘的疑虑便消除了。

江芳菲对唱歌确实感兴趣,几下一商量,就决定试试看。

“但是我有个条件,”江芳菲语气还挺坚定,“我的首要目标是明年的高考,在不影响考试的前提下,我随时可以配合。”

吴老板满口答应:“那必须没问题,知识改变命运嘛,赞同!”

谈下了一笔大生意,他高兴得很,硬要拖着江芳菲和周耘去逛市场街。

“我小时候就在这巷子口长大的,嘿,瞧见那棵大槐树没,我可是这左右胡同最能爬树的。”

江芳菲顺着吴老板手指的方向看过去。

那里确实有一棵挺粗的槐树,树下摆了个卖丝袜的摊子。

有不少人都在那儿挑。

江芳菲随意扫过,只觉得最外面的那道背影有些眼熟。

她停下视线再一细看,心口就是一阵久违的闷痛。

是郭天明。

哪怕他比起记忆中的样子要憔悴干瘦许多,江芳菲还是认出了他。

他正半蹲在摊子前,看着摊主给他打包丝袜。

离开杨槐镇以后,江芳菲决定彻底跟过去划清界限。

她再也没有问过郭天明和姜芳萍的情况。

周耘知道她的意思,所以也未曾提过一句。

此刻突兀地撞见了,江芳菲一时竟有些没反应过来。

她的怔愣很快就引起了周耘的注意。

他敏锐地找到了那抹叫江芳菲不安定的背影,紧接着就蹙紧了眉。

“郭天明怎么来京城了?”

江芳菲回过神:“不用理他,我们换条路走。”

她的身影没入巷子墙后时,郭天明好似感应到了什么。

他站起来,茫茫然朝着一处望过去。

那里,是接连走过的陌生面孔。

年轻的年长的,都有。

但无一是郭天明心尖上的那模样。

他按下胸口的莫名悸动,自嘲般摇摇头。

怎么可能是芳菲呢?

这人啊,思虑过重的时候,就爱胡思乱想。

郭天明接过摊主递过来的丝袜,忽然想起了一件事。

自从他跟姜芳萍搞上以后,他就想弥补当初对她的伤害。

于是,50块的工资,他会分出30块给姜芳萍。

机械厂待遇好,时不时还会发点肉票菜票,他也几乎都给了姜芳萍。

芳菲从禁闭室出来那天,他带着姜芳萍去买丝巾。

其实他不是没想到芳菲,只是口袋里的钱只够买两条。

所以他才从口袋角落抠下那枚厂长随手给的糖,代替了原本该给芳菲的礼物。

郭天明眼前浮现起江芳菲盯着那块糖时的神情。

他明明看见了她眼底的光芒是如何黯淡成灰的,却只是自以为是地忽略而过。

如果那个时候,他没有跟着姜芳萍去买那两条丝巾,是不是就不会走到今天这步了呢?

不过,幸好他醒悟得也不算晚。

这次回去,他一定会好好跟芳菲道歉。

他会给她最好的生活以及最完整的爱。

郭天明满心飞回了杨槐镇。

“不知道孩子是男娃还是女娃,”他喃喃自语着,“要不,一起买吧。”

他沉浸在给老婆孩子带礼物的喜悦中,却不知这一转身错过,便是整整三年。

三年的时间,于郭天明来说,是无比难熬的折磨。

但对于江芳菲而言,却好似轻轻一个弹指。

第一年,她以学业为重,一边复习,一边从头学了乐理知识。

第二年,江芳菲顺利考上了大学,享受大学生活的同时,开始尝试着录制翻唱磁带。

第三年,吴老板给她重金请来词曲老师,打造了属于她自己的歌曲。

一首《芳菲尽处,夏花灿烂》红遍大江南北。

吴老板撺掇着她露脸拍宣传照,江芳菲却没那个想法。

一方面,江爸爸身份比较特殊,她不想招惹不必要的麻烦;

另一方面,她本人也只是喜欢唱歌而已。

对于吴老板口中的“大明星”待遇,江芳菲还是很无所谓的。

三年时间无波无澜,江芳菲几乎都忘了杨槐镇的那些人和事。

可是一次偶然之下,她在京城街头竟撞见了当初文工团的同事。

对方显然不敢认她,尾随了一路,最后还是周耘动手抓人,那边才畏畏缩缩地喊了她的名字。

江芳菲态度疏离地跟那人寒暄几句,却从对方口中得知了一个噩耗。

当初教会她识谱的启蒙老师,已经时日无多了。

江芳菲当年被冤枉那会儿,老师就已经胃癌晚期。

哪怕身体不适,她也硬撑着要给江芳菲说情。

只是临到半路疼晕过去,被家人连夜送到省城急救了。

江芳菲自此就再没见过老师一面。

如果要说杨槐镇还有什么是她放不下的,那便只能是刘老师。

江芳菲思前想后,还是决定回去一趟,见刘老师最后一面。

周耘干脆请了一个礼拜的假,陪江芳菲一起回杨槐镇。

为了省点麻烦,他们直接住进了镇招待所。

江芳菲自认已经够低调了。

她打算悄悄的来,送了老师之后,就悄悄的走。

所以,在看到像个石雕一样杵在招待所门口的郭天明时,

江芳菲还是小小的惊讶了一下。

她不想出去见他。

可郭天明却完全不要脸面,江芳菲不出来,他就在门口喊。

喊得招待所工作人员都用古怪的眼神看她。

周耘站在窗户边,脸黑得像锅底:

“我下去把他赶走。”

江芳菲摇头:“用不着,直接报警吧。”

周耘给派出所打了个电话,没一会儿,几个戴着大盖帽的同志就赶到了门口。

他们跟郭天明好说歹说了一通。

那人却跟石头疙瘩似的,油盐不进。

大盖帽没办法,只能采取强硬措施,把人架了走。

郭天明比起三年前越发瘦削,根本就没有反抗的能力。

他仰面望着二楼的方向,扯着嗓子喊:

“芳菲!我是来看孩子的!”

“我是孩子的爸爸,你们不能剥夺我看望孩子的权利!”

那几个盖帽愣了一下,顿时就有些为难了。

江芳菲叹了口气,找出一张医院证明:

“你把这个拿下去给他吧。”

周耘郑重地接过,眉宇间笼罩上了一层阴霾。

不用打开看,他也知道这是什么。

那是江芳菲身上割舍的肉,

是她曾经错爱的下场。

时隔三年再见到周耘,郭天明的眼里迸射出强烈的仇恨。

“是你!我就知道是你。”

他冲上来,一拳头挥向周耘。

周耘抬胳膊一挡,就制止了郭天明的攻势:

“郭天明,三年前我就告诉过你,一切都是你咎由自取。”

他单手把医院证明丢给郭天明。

“记住,你是把自己的孩子送上绝路的凶手。”

郭天明失魂落魄地看着那折成一小块的薄纸张。

干涸的嘴唇难以抑制地开始了发颤。

他哆哆嗦嗦地捡起它,尝试了数次,终于打开了纸张。

“不!”郭天明一手揉着头发,一手死死攥着那薄薄的纸张,“芳菲,你不能这样对我……”

“我只是……我只是……”

他抬起头,在看见周耘眼神的那一刻,忽然失去了狡辩的力气。

郭天明哆嗦着把纸张撕碎:

“没关系,我们还年轻,以后还会有孩子的。”

“芳菲!”他又对着招待所的窗户喊,“我们重新开始,我发誓,到死我都只会爱你一个人!”

躲在窗帘后的江芳菲,无奈地露出一抹苦笑。

如果是三年前,听到这句话的她大概会感动到痛哭流涕吧?

在她明明察觉到郭天明的变心,却又强装不知情的那段时间。

在她屡次遭遇伤害,却又忍不住想再给郭天明一次机会的那段时间。

也是那时候,她才知道,原来人心非常顽强。

哪怕被反复撕扯,它也还是苟延残喘了那么久。

同样是那时候,她才明白,原来人心那般脆弱。

一旦破了,就再难修补。

就如她和郭天明。

多年的相爱抵不住一朝的变心。

山盟海誓的承诺,转眼就成了长在身上的倒刺。

江芳菲揉了揉干涩的眼眶。

她依旧是难过的。

可是泪水早在三年前就流干。

她再也不会为了郭天明而哭泣了。

楼下,郭天明仍在咆哮:“芳菲,求你见我一面!”

“我有好多话想对你说!”

“对不起,芳菲,你打我骂我都行,求你让我看看你吧。”

江芳菲没想到,即便拿出流产手术单,也没能把郭天明弄走。

她有些不明白。

如果郭天明真像他表现得那么爱她,又为什么要肆无忌惮地伤害她呢?

她看破了,放手了,让他如愿去娶喜欢的女人。

他却像吃错药一样要死要活。

江芳菲忽然觉得很没意思。

不管是郭天明这个人,还是他干出来的这些事。

都无聊透了。

她原本想着,如果郭天明能心平气和,那她或许还会见上对方一眼。

可他现如今这样子,不过是更坚定了江芳菲不想见他的决心罢了。

她接了一脸盆水,将窗户打开一条缝。

哗!

满满一盆冷水兜头泼下,将郭天明淋成了落汤鸡。

砰。

江芳菲关上了窗。

没有让郭天明看上一眼,也没跟他说上一句话。

江芳菲想起了自己离开杨槐镇那天的心境。

那时候,她看似走的干脆,实际上,她的心中一直隐隐藏着个期待。

她想,如果郭天明忽然回头,发现她不见了,然后找到车站来拦住自己。

那她,大概率会留下来的吧。

江芳菲甚至在桌子上留了张写着“京市”两个字的字条。

遗憾的是,郭天明始终没回头。

她也只好一路向前。

“郭天明啊。”

江芳菲隔着窗户,居高临下地望向那个她曾刻骨铭心爱过的男人。

“你的道歉,我不需要了呀。”

那一盆冷水湿透了郭天明的衣服,也让他狠狠打了个寒战。

不止因为身上的冷,更因为那从心底深处蔓延出来的寒意。

三年前,他捧着奖状回到杨槐镇,信心满满地以为可以找回江芳菲。

可是,他把杨槐镇及周边城镇都翻了个遍,依然没有江芳菲的半点消息。

郭天明沮丧极了,整个人都变得很暴躁。

后来,他又尝试贴寻人启事、登报,甚至还上过电台寻找。

可是江芳菲就像是人间蒸发了一样,死活没留半点音讯。

郭天明在日复一日的寻找中逐渐变得疲惫。

他就跟丢了魂似的,工作上没了上进心,干什么都提不起兴趣。

接连出了几次差错后,先进青年的头衔就被摘走了。

要不是他有过硬的技术在手,早就被厂子赶出去了。

但郭天明的口碑依然不可制止地一落千丈。

无论他走到哪里,都会有人在一旁指指点点。

郭天明却浑然不觉。

他只是一味地陷在回忆与后悔里。

酗酒、抽烟。

好像只有在喝醉的那一刻才能暂时睡个好觉。

郭天明在听到文工团的人说江芳菲要回来的时候,第一反应是不相信。

直到那人精准地描述出周耘的样子,他才想起三年前那一阵直觉般的怀疑。

原来,他曾无比靠近芳菲。

他既懊悔又兴奋,机械厂是彻底不去了,每天都蹲在镇子口的必经之路上候着。

他想,在看到芳菲的第一时间,他一定要跪下来求她的原谅。

郭天明设想过许多种可能会有的情况,却独独没想到江芳菲连见他一面的机会都不再赋予。

一盆冷水,是她的诀别,更是她的决心。

郭天明湿淋淋地站在原地,望着三楼的那扇窗户发呆。

周耘走上前,轻声给了他最后一记重击:

“看到了吗?”

递送到郭天明面前的,是一张结婚报告。

上头赫然贴着周耘和江芳菲的二寸照。

“我跟芳菲的婚礼定在年底。”

“你别误会,我没有邀请你的意思,只是跟你说一声。”

郭天明此刻才知道,原来人绝望恐慌到极致,是无法发出声音的。

他大张着嘴,除了无意义的急喘,竟完全说不出话来。

周耘珍重地收起了结婚报告,眼尾淡淡地扫过狼狈的郭天明:

“说起来,我还要多谢你。”

“要不是因为你有眼无珠,错把鱼目当珍珠,我可就娶不到这么好的老婆了。”

周耘回到房间时,江芳菲正好将一件叠得整齐的外套拿出来:

“你换上这个,我们待会儿就去看望老师。”

周耘从背后搂住江芳菲,嘴唇擦着她的耳垂:“我穿身上这件不行吗?”

江芳菲推了推他:“你穿黑的有杀气,我怕老师把你当坏人,别弄了,赶紧去换。”

周耘无奈地笑了笑,又对着江芳菲的耳珠轻轻咬了一口:

“那我晚上来弄你。”

江芳菲只当没听见他的浑话,催促着让周耘换上了蓝色夹克。

她自己也穿上了同色系的针织外套,与周耘手挽手出现在了刘老师的病房中。

刘老师已经病入膏肓,几乎说不出来话。

在看到江芳菲的那一瞬,她浑浊的眼睛里猛地迸射出喜悦的光亮。

她敲了敲床沿的铁栏,颤抖地指指收音机。

刘老师的女儿拿出收音机里的磁带:“芳菲姐,我妈说,这首歌是你唱的,她想亲耳听你唱一回呢。”

江芳菲的眼眶跟着湿润了。

她的启蒙老师,哪怕生命即将走到尽头,也还惦记着她学生受伤的嗓子。

杨槐镇,总归不是没有值得惦记的人了。

江芳菲点点头,在周耘轻轻的节拍声中,唱起了属于她的歌:

“当芳菲落尽,我们便要迎来夏花灿烂……”

“幸得有你,人生又有何遗憾?”

歌声定格了时间。

门外,郭天明的手停在门把上。

在这个时刻,他终于清楚地意识到。

他终究是不配了。

他不配推开这扇门,不配再看江芳菲一眼。

是的,他不配。

郭天明踉踉跄跄地跑开,口中满满都是苦涩。

他靠在墙角,思绪乱得像一团纠缠的线。

模糊中,一段对话从楼梯下传来:

“爸,江芳菲那丫头肯定发达了,她男人开的是红旗呢。”

“好她个白眼狼,把我们家害那么惨,可得狠狠讹她一笔!”

“她要是不给钱,我就跟到京市去,死劲闹!”

郭天明瞬间清醒,混沌的视线也终于变得清晰。

他一步跨出,挡住了正好到达最后一层台阶的姜家三人。

形容枯槁的姜芳萍又惊又怕地瞪着他:

“郭天明……你怎么在这里?!”

郭天明没有理会她的疑问,只是冷冷地望着他们。

没错,他还能为芳菲做一件事。

他抬起腿,一脚将姜芳萍踹了下去。

他张开双臂,同时拽住姜父姜母,一起摔下楼梯。

手骨断裂的痛楚席卷全身,郭天明如释重负地闭上了眼睛。

【芳菲,对不起。】

……

江芳菲从病房出来,远远瞧了一眼闹哄哄的楼梯间:

“那里怎么了?”

一旁的护士急急走过,顺路回了一句:

“有人摔下去了,好像伤得不轻。”

江芳菲又踮着脚望了几眼,当然,除了簇拥在一起的人群,啥也没看见。

周耘握住她的手:“要去看看吗?”

江芳菲沉吟了片刻,摇了摇头:

“算了,我爸不是催你回去么?我们走吧。”

周耘有点遗憾地挠了挠她手心:“欸,那今晚是弄不成了。”

江芳菲失笑,却是紧紧地回握住他的手:

“你急啥,不是马上就要结婚了嘛。”

周耘眼睛一亮:“那——洞房的时候,可以多试几个花样么?”

江芳菲被他的浑话闹了个大红脸,咬着嘴唇,赌气不说话了。

周耘赶忙使劲哄,也不知他又说了什么,惹得江芳菲举起拳头捶他胸口。

两人边走边闹,身影渐行渐远,终究将纷繁嘈杂的一切都抛在了身后。

病房中依旧有悠悠的歌声飘来:

“当芳菲落尽,我们便要迎来夏花灿烂……”

“幸得有你,人生又有何遗憾?”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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