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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7章 蝉鸣和鸟叫和雷声


一座曾经日日管着九城税收的海岱门,一条夜夜飘着酒香的菖蒲河,它们见证了大骊王朝的崛起和强盛,先是从藩属国翻变为宗主国,再到一国即一洲,一代代的大骊,文人衙署出名相,沙场边军出大将,俱是文雅与慷慨兼备的风流酝酿来。读书人既以朝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为傲,寻常人家也以家族子弟投军入伍为荣。好像百年大骊,朝野上下,人人都在争一口气。

裴懋带着儿子走在繁花似锦的菖蒲河岸边,年龄和阅历以及身份眼界的不同,都会让这对父子考虑不同的问题,哪怕是同一件事,好与坏,对与错,恐怕父子的看法也会是云泥之别。

裴璟终于问了一句心里话,“爹,这次陛下去了北俱芦洲商议结盟之事,偏偏这个时候,国师把你喊到一座杀人不见血的京城,国师是不是要对付你?”

裴懋点点头,还很年轻的儿子终于不那么小心翼翼了,笑道:“杀鸡焉用牛刀。若说国师府单独针对裴懋一人,也太过高估自己的声望和功业,过于低估陈国师的城府和手腕了。”

裴璟闻言,顿时内心凄凉。这个年轻文官更怕再问下去,父亲就要说出更加鲜血淋漓的真相,就转去问了个刁钻问题,“爹,为什么你说话的时候喜欢说‘裴懋’如何如何?”

裴懋一愣。还真是个好问题。

这个习惯的养成,是何时的事情来着?裴懋仔细想了想,大概是年轻裴懋与绣虎崔瀺聊过几次之后?

确实,崔瀺说话,就比较喜欢自称“崔瀺”而不是“我”。

裴懋缓缓说道:“大概是我们都觉得你们眼中的谁,与我们自己心中那个谁,其实还有不小的距离。”

停顿片刻,裴懋自顾自说道:“因为我们都很自信,自信到了几近自负的地步。”

裴璟神色黯然道:“我就做不到。”

裴懋拍了拍儿子的肩膀,笑道:“因为你还年轻,男人的骄傲程度,总是与头上的官帽子,或是兜里的钱,肚子里的学问,家族父辈的权势,与这几样直接挂钩的。”

裴懋年轻那会儿在京城官场,可谓圣眷深厚,引人注目。如今洪霁之流,当了北衙统领,成为天子臂膀,只是这才几年功夫,洪霁如今多大岁数了?

如今杨爽之流的年轻人,跻身朝堂清流之列,可裴懋担任海岱门监督之前,就已经是当之无愧的清流领袖,表面上因为抨击朝政,一直跟国师崔瀺唱反调,处处对着干,惹来先帝的龙颜震怒,裴懋还差点被革职驱逐出京。那不过是裴懋实在当腻歪了文官,早有置身沙场慷慨赴死之志。

崔国师曾说郴州如在天上。

裴懋就去了郴州当官,还去了郴州最高的山,故意在那边留下了最大的崖刻。

“我除了带兵,唯一的爱好就是读史,已经看过将近万卷的史书,何况在大骊朝,文官做到清流领袖、转去当武将也成为巡狩使的裴懋,自身就是史书之一,故而深知世变之巨,不外乎两种情况,内外困顿、大厦将倾也好,欲想平地起高楼也罢,天时地利变幻不定,皆非一手一足之力所能挽系、所能造就。”

“如今大骊气象万千,蒸蒸日上,连那远在中土的王朝,都成了大骊的藩属。但是!你们现在有多乐观,我裴懋就有多忧惧。”

“此次入京议事,无论他的初衷是什么,我都要当面泼一盆冷水,跟他当面危言耸听几句,昔年崔瀺治理国事之优劣,如今刚好相反了,一着不慎,积弊太深,命在旦夕。你陈平安是修道之人,大不了拍拍屁股一走了之,能够以天时大势解释败局之由来,又或是十年数十年之后卸任国师,交予他人,美其名曰功遂身退天之道也。但是将来‘那一年’的大骊百姓,百州之地,找谁诉苦去?去落魄山跪地磕头,苦苦哀求,请他出山,救世道救人心,只手撑天再造大骊吗?!”

裴璟脑子一团浆糊。

“裴璟,记住了!能言人所不能言、不敢言,不说让你学那些所谓的聪明人,说些沽名钓誉的怪话、大话。从始至终,裴懋不屑为之。”

裴璟终于低声开口道:“爹,如果陈国师有容人之量,或是早已心里有数,你何必多说,如果陈国师听不进劝,你又何必多说……”

再者很快就要有一大拨人去国师府门口闹事了,值此关头,一位刚刚入京的巡狩使,手握兵权的疆臣,偏偏泼冷水,危言耸听,说国力鼎盛的大骊朝国祚,极有可能在你陈平安的手上命悬一线……爹,你让国师府怎么看,你让朝廷怎么猜,你让陛下怎么办,你让陈国师怎么想?

裴懋看着那条菖蒲河,喃喃道:“每当道路寥落处,就起江湖浩荡心。”

铁甲铮铮作响的峥嵘岁月,最忆马首见山色,青翠欲滴,山花如火。

————

在那座被老百姓俗称为金銮殿的地方,那位不速之客此刻就站在那张椅子旁边。

陈平安笑道:“说吧,纯阳前辈让你捎什么话给我。”

那个男人撇撇嘴,“道士到了我们那边,说是讲求一个入乡随俗,不宜继续用旧道号‘纯阳’、老名字‘吕喦’现世行走,大概是因为他第一次涉足当地道观,翻看的第一本道书是灵宝经,就给自己取了新名字,叫吕洞玄。”

陈平安点头道:“有意思,好名字。”

男人看了眼双手笼袖的国师,说道:“他确实让我捎话给你,也不复杂,就是让你不必着急前去护道,说等他将来去了龙虎山斩魔台,吕洞玄也变成了齐玄帧,你再去不迟。还说希望这场最宜远观的护道,最好是变成一场陈山主的观道。”

他本以为“飞升”至此,会看到高出云海的琼楼玉宇,金碧辉煌的宫阙,位列仙班的群真……结果跟家乡也没太大差别,市井就是那个市井,朝堂也是那个朝堂,不过所谓的谱牒修士确实会些呼风唤雨的神仙术法。

陈平安问了个关键问题,“你们家乡那边光阴长河的流速如何?”

男人默不作声。

陈平安问道:“天机不可泄露?”

男人闷闷问道:“你先解释解释,什么叫光阴长河?”

陈平安一时语噎。

男人笑了起来,说道:“既然你们这些书上的修道之人行走天下,都喜欢使用化名,那我如今也入乡随俗,化名黄龙士,以后也不改了。当然,绰号另算。”

陈平安眯起眼,摇摇头,“你这个人,不实诚。”

那个给自己取名黄龙士的男人咦了一声,微笑道:“竟然被你看穿了。”

他眼神玩味,直勾勾盯着陈平安,一个自称不懂光阴长河的“外乡”男人,先是由衷赞叹一句别出心裁的奇思妙想,道士吕喦所言不虚,你果然十分厉害。随后他再问了陈平安一个极为内行的修道问题,“你当真是在以他人之心证天道?”

见陈平安不言不语,他咄咄逼人,追问一句,“那么你的心,又在何地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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洪霁这样的大骊权臣,只要是外出,自有扈从暗中跟随,以防刺杀。

虽说一场国师庆典,已经将别国安插在京城的谍子、死士给,但是难保没有几条漏网之鱼,况且也不用把大骊庙堂和高门豪阀想得过于干净。就洪霁和北衙近期的所作所为,在官场说是天怨人怒都不过分。

比如那位亲家刚刚寄了一封信到北衙,信上没有跟洪霁说什么注意事项,只是寻常的家书往来,报个平安而已。不过这位地方书院山长,大概用陈国师的说法,就是一个在野的文人,此次寄信,附带了两份近期的书法作品,其中楷书一篇《修竹弹甘蕉文》,而文庙韩老夫子的那首《宿龙宫滩》,则用狂草写就。

洪霁既感激又无奈,感激的是这位亲家将自己比喻为庭院里的修竹,无奈的,大概是对方劝诫自己这位已经犯了众怒的亲家翁,大骊朝京城的宦海风波,如今也似那韩老夫子的《宿龙宫滩》,大势激荡,既有出没于惊涛骇浪的蛟龙之属,也有悲号的猩鼯,鬼气森森的人心幽险。

只不过这些家务事,就不跟陈国师絮叨了,免得有哭诉、卖乖的嫌疑。

何况陈国师显然早有意料,对北衙是极为照拂的,例如当时在老莺湖,就为北衙招徕了那个叫高弑的山巅境瓶颈武夫。

不过高弑虽然在北衙录档,有了个官身,当下却不在京城,而是跟着鱼龙帮那个绰号“渠帅”的柳䢦,一起去了南边,创建两座分舵。柳䢦也牛气,带了几个“鱼龙帮随从”,除了六爷黄连,还有关牒上边写着曹略和卢钧的两位太子殿下,分别是大端的曹焽和大源的卢钧。

在山上修士看来,江湖水未必深,但是水一定很混。

确实需要高弑跟着,听说这位武学宗师悬佩的那把祖传宝刀“绿腰”,杀地仙如切豆腐。

当时负责拦路的两位北衙校尉,秦骠这小子已经升任砺州副将,司徒殿武接下来也会有自己的机遇,之后就是今天这顿饭,洪霁已经得知自己将来在大骊官场卸任之时的高度了,首任淮南道总督,疆臣里的疆臣。

大概这就是一脉相承于崔国师的事功学问?有了功劳,报酬总是立竿见影,不让人久等。

洪霁的两位扈从,一明一暗。

他跟那位走近了的北衙贴身侍卫点头致意。

洪霁使劲揉了揉脸颊。

除了亲家寄来的密信,内容文雅且诚挚,其实儿子洪凛也寄了一封家书,文字朴实。

大致意思就是让他这个当爹的当好大官,他洪凛也会当好自己的小官,只要都是好官,就问心无愧。洪凛在信上还说就算他这辈子老死在龙首塬,也不枉为官一场。让父亲在京城注意保护好自己,少喝酒。信的末尾,说哪天得空了,就让父亲来龙首塬这边看看,定然不会让爹蒙羞。最后一句话,他的儿子,大骊朝的年轻文官,龙首塬的县令洪凛,仿佛“志向”二字,如一股劲风扑面而来。

“我要让龙首塬的百姓,记住洪凛五十年、一百年,不管老幼妇孺,但凡提起洪凛这个名字,都要竖大拇指,说是个好官!”

洪霁既欣慰又心酸,总觉得对不起自己的儿子。如果不是被“北衙洪霁”和“天子心腹”拖累,洪凛未必会在县令位置蹉跎岁月。生死场里活下来的人,做着大骊的官,不允许自己徇私舞弊,与权贵幕后置换利益,但是作为父亲,岂会不想着儿子的前途。

远处,一个到处张望的年轻男人感叹不已,这里就是菖蒲河了。可惜自己媳妇没跟着来京城。

他身边跟着一个神色木然的女子,不年轻了,但是很漂亮。

有来此饮酒、擅长望气的山上修士,恰巧走在路边,瞧见了这个年轻人,颇为惊讶,身上好重的金气,分明与那杀伐兵戈有关,只是为何官气如此清浅?分明是个小官!

男人轻声问道:“姜姑娘,我爹真在这边喝酒?”

那女子以心声说道:“我跟刑部打听过了,洪统领确实在此请客喝酒。”

他们来自一艘停泊在鸣镝渡的军方渡船,姜姓女子拥有一块太平无事牌,而且还是刑部记录在册的二等供奉。

她抬了抬下巴,“来了。”

洪凛举目远眺,片刻之后,才看到父亲的身影。

洪霁那边也得到身边扈从的提醒,快步走向儿子,疑惑道:“怎么来了?”

洪凛更加疑惑,“不是爹让我来京城的?”

洪霁没有追问此事,只是看了眼儿子身边的女子。

她只负责将龙首塬县令洪凛带到京城,至于为何,只字不提。

洪凛知道大骊的官场规矩,就算自己问了,也不会得到答案。只是隐隐约约猜到事情不小。

洪霁神色如常,笑着试探性问道:“洪凛,这位姑娘是?”

洪凛解释道:“她是刑部供奉,姓姜名鸦。此次就是姜供奉负责护送我入京。”

洪霁松了口气,还好还好,就怕这小子犯浑,在外边有别的女子了。

洪凛说道:“不是说了少喝酒。”

洪霁笑道:“回家了再说。”

姜鸦拱手道:“就此别过。”

洪霁拱手还礼,“多谢。”

姜鸦离开之后,洪霁伸手攥住儿子的肩膀,啧了一声,“你小子可以,比爹还厉害了。”

洪凛一头雾水,爹这句话是什么意思?

洪霁还是那句话,“到家再说。”

姜鸦独自散步菖蒲河畔,她就是那位昔年藕花福地的女子武夫“鸦儿”,曾经现身南苑国京城,跟在魔教丁婴身边,最终被“周肥”带着一起“飞升”到了浩然天下。

当了多年的侍女,真可谓是云水生涯,从桐叶洲到宝瓶洲,从玉圭宗到书简湖的真境宗,期间自然去过姜氏云窟福地,在家乡只是志怪书上才有的神仙,到了这边,好像也不太值钱。

这么多年以来,她的人生漂泊不定,就跟脚踩西瓜皮差不多。总归就是姜尚真让她去哪里就去哪里,让她做什么就做什么。至于她的武道,早就泯然众人矣。只因为姜尚真这个脑子拎不清楚的家伙,将一件半仙兵“砸入”她的眉心,莫名其妙的,她就成了半吊子的修道之人。

上次公开露面,还是刘洵美、剑修曹峻一起,负责护送滞留在家乡福地多年的难民,返回他们的桐叶洲家乡。之后她就成了大骊朝的刑部供奉,也行吧,能够顶着个天不怕地不怕的官家身份去江湖做些江湖事,就当是重操旧业了。就是她如今名为“姜鸦”,谐音“酱鸭”,总是有些不好听。

曾经手刃朱敛的丁婴,成了天下第一人。后来杀丁婴的那个陈姓少年,也成为了大骊朝的陈国师。都是一些不能想象的事情。不过很奇怪,姜鸦最感兴趣的事情,还是当年那个靠墙坐小板凳的黑炭小丫头,竟然能够变成宝瓶洲武评四人之一的“大宗师郑钱”。

话说回来,洪凛当真是个不错的官。先前她领命去接他来京,暗中有过观察,洪凛身为一等一的将种子弟,喜好读书,例如防洪治水、赈灾救荒之政,总会别纸记之。她之前就去过一次龙首塬,记得当年途径黄花泷,山巅有座小庙,登山入庙一览,昔年令人怅然的龛黑帐霉,已经幡然一新,那位山神娘娘的崭新彩塑神像,神气飞动,颇有韵味。如今出城数里,路边杨柳,浓阴夹道,路平如掌,浅水萦带左右,水外庄稼黄碧,一望无垠,风景怡人可爱。

皆言人生如白驹过隙,世事如傀儡登场,就是不知骑马者是谁,牵线者又是谁。

道上到处皆陈迹,岂不信哉?

姜鸦幽幽叹息一声,随便找了一家酒楼,点了一壶酒几个下酒菜,自饮自酌,倒也惬意。

一行人回到了国师府,余时务回去处理公务,厨娘于磬现学现用,去捣鼓起了冰镇梅子汤。

郭竹酒跟着容鱼到了她那间屋子,谢狗这趟来京城,本就是假公济私,想要去京城花神庙找吴睬玩的,结果从容鱼姐姐这边获悉一事,吴睬刚刚跟着几位福地的花神娘娘,去鸣镝渡乘坐一艘军方渡船去往牛角山,目的地,就是自家龙泉郡槐黄县的窑务督造署,她们好像是要亲自下场,督造烧制出一批官窑花神杯,特意赠送给那位绰号“曹花间”的柳七挚友,也对,这就叫礼尚往来,曹组专程赶来宝瓶洲,是要代替柳七为山主讲解“留人境”,谢狗身为首席供奉,还是会承情的。使用缩地法,不过返回落魄山之前,谢狗专程去找到那位“资质不够勤勉凑”的袁剑仙袁巨材,毕竟得手了三院法主的那副皮囊,可别着了道,她得帮忙盯着点。袁化境瞧见了不戴貂帽的谢狗,也是神色古怪,谢狗不与他一般见识,来都来了,随便指点几句,袁化境便又是那般言下有悟的神态了。

国师府,容鱼在为一摞重要档案公文分门别类,写便签,或是摘录语句。

由于大骊国土广袤,使得六部侍郎职权过大,公务过于繁重,此外尚书是正二品,侍郎正三品,中间差了个从二品,所以就有人建议将现在的左右侍郎提升品秩到从二品,六部衙署再增设二到三位不等的侍郎数量,如此一来,侍郎们就有了“大小”之分,以户部为例,增设仓场、漕务侍郎等。此外又有人奏请复设两京府尹,小事专决,大事禀奏,品秩与北衙的洪霁相同……

郭竹酒坐在一旁默默看着,觉得容鱼姐姐真是个天才。

上次有此感受,还是师父进入避暑行宫住持一切事务。

郭竹酒看了眼屋外的庭院,白天光景里,会有叽叽喳喳的鸟叫声,从浓密的树荫里流淌而出。

容鱼偶尔会翻开一本小册子,里边记录着不同的姓名和官职。

例如韩祎这个长宁县县令,还顶着“署理”二字。还有国师府内部的裴璟在内几个名字。

容鱼提笔新添了嘉鱼县的县丞宋文秀,县尉陆翚。就在永泰县三个胥吏的名字之后。容鱼想了想,加上一个地名,郭竹酒记性好,是那座长春宫所处的甘露县。

郭竹酒指了指册子,问道:“裴璟跟裴巡狩是什么关系?”

容鱼笑道:“是裴巡狩的独子。”

郭竹酒点头道:“难怪。”

山上人和世家子,到了市井,给旁人瞧见了,觉得他们身上拥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松弛感。

例如担任过龙泉窑务督造官的曹耕心,这个酒鬼在槐黄县城穿街过巷,用陈灵均的话说,就是路边的狗都不怕他。

郭竹酒好奇问道:“容鱼姐姐,你的名字有说法吗?”

容鱼点头笑道:“崔国师曾经讲过大致缘由,说‘冗余’一语,也不全是贬义。依循崔国师的理解,一个国家,一座道场,无非都是个框架,都需要允许……某些错误,藏在某个地方,好像备选。否则衙署、官员之间,环环相扣,过于缜密,失之于死板,看似快速的运转,代价是在看不见的地方,时时刻刻,反复消磨人性,人心就像一把卯榫交错的椅子凳子,总有一天会撑不住的,到时候就要塌了,只因为‘人和’已经小于、弱于‘天时’。可若是过于松散,就又会失之于宽,代价是人人都在懈怠,事事都在浪费地利,毕竟人性都是贪图享乐的,人都是存有侥幸心理的,那么某些惹人烦的官样文章,例如大到一国察计、中到各部销档、小到地方各级衙署的录档、勘合,就成了必要的冗余,为的就是……能够兜底。”

郭竹酒一听就懂,点头道:“以小错纠大错,提前在岔路上预设关卡,是个很在理的想法,势利,事功,务实。”

容鱼眼睛一亮,她认真思量好久才能琢磨出来的道理,被郭竹酒轻轻松松就一语道破天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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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了酒楼,位高权重的赵侍郎点兵点将似的,喊了曹晴朗、荀趣,还有张定和严熠一起散步。

其余同年们神色微变,不患寡而患不均的人心使然,既有嫉妒眼红的,也有心思活络,想要近期找机会烧冷灶的。

年近五十的严熠,如今在刑部不过是个从七品的小官,若是年轻个二十岁,严熠恐怕也会在内心洋洋得意一番,只是如今这般岁数,就只当是心中积郁之气,略微吐出几分。

杨爽、王钦若他们只是嫉妒严熠这么一下,片刻光景。

殊不知严熠已经嫉妒他们很多年,心里不痛快,足足将近二十年了。

赵繇转头望向曹晴朗,略有几分埋怨和责备语气,“他到底怎么想的,竟然允许你辞官。如今朝廷正值用人之际,晚个几年、十年回山修行算得什么事。”

荀趣听得头皮发麻,有些担心好友曹晴朗接下来的答复,能否过关。

北衙洪霁在京城靠着一场场抄家赢得偌大名声,不也只是与刑部赵侍郎齐名?

都说民怕官,只要进了衙门就得脱层皮,那么官也有怕的官,例如进了刑部衙署见了赵侍郎的下属,留下半条命是跑不掉的。

其余两位听得莫名其妙,心中猜测赵侍郎嘴里的这个“他”,到底是何方神圣?除此之外,也是好奇,听赵侍郎的意思,曹晴朗还是一位深藏不露的修道之人?就是不知山上谱牒如何。

曹晴朗答道:“不怪先生,要怪我自己胸无大志,做不到穷善达兼,只能一退再退,一路退回到学塾。”

赵繇本来眉头越皱越深,只是当他听到“学塾”二字,便眉头舒展开来,大概是这位已经跻身庙堂中枢的男人,想起了自己少年时的求学生涯,也与一座家乡的不大的学塾有关,戚戚相关。

赵繇突然问道:“曹晴朗,我且问你一个问题,你必须与我说句实话,在你心中,在世俗朝廷里边当个官,是不是远远不如去落魄山或是青萍剑宗当山主、宗主?”

曹晴朗没有任何犹豫和思量,显然自己心中早有答案,直截了当说道:“山上的任何身份,是作为先生的学生,落魄山的谱牒修士,必须尽到的责任和担当,总要做好。但是做学问和教书育人,一直是我内心深处的志趣所在。所以先前得知我必须担任青萍剑宗的首任宗主,除了确实担心无法胜任之外,并无任何推脱和躲避。之后换由崔师兄当了宗主,在先生那边,我也不曾掩饰自己的轻松。等到桐叶洲大渎功成,将来我在山中潜心治学,有所心得之后,总要学以致用,到时候我就会下山,不管是当个忙碌庶务的地方官,还是去书院当先生作夫子,都不能让一身所学一步踏空,无落脚处。先生对此,十分理解,毫不失望。”

赵繇心中忍不住腹诽一句,他陈平安失望个屁,高兴还来不及。就偷着乐吧他。

读书人追求的三不朽,立德最高,立功次之,立言又次之。

赵繇脸上有了些笑意,说道:“我们这条文脉,祖师立德深也厚也,立功一事,我们几位师伯……还有我那位师叔,又何止是绰绰有余。唯独著书立传的立言一事,确实是唯一的软肋所在。曹晴朗,你是三代弟子当中,最有希望做成此事的人物,也对,著书立言需及早,一入仕途,此事便废矣。”

张定傻眼了,与那严熠面面相觑。曹晴朗也是文圣一脉的嫡传弟子?赵大人岂不是曹编修的师兄?问题在于曹晴朗的先生,是?!

已经辞官的曹晴朗笑道:“赵师兄,也有大儒说著书绝不能是四十岁之前的事情,否则写出来的东西就一定会是落书摊之物。算不算是自相矛盾?”

赵繇笑意愈发浓郁,反问道:“好好想一想,当真是自相矛盾的两种道理?”

曹晴朗会心一笑。

赵繇神色认真道:“既然不在公门修行了,回到山上,切记不可自恃仙家身份,以为与凡俗不同,岁月长寿,除了偶尔机缘之外都可以不争朝夕,文圣一脉弟子的立言,与寻常学人的著书,终究不同。唯有专心致志,一以贯之,才有希望不让我们失望。”

曹晴朗停步作揖,“恳请赵师兄帮忙监督,有请赵师兄拭目以待。”

赵繇同样停步,笑道:“好说。”

严熠轻轻叹息,就算是傻子也该后知后觉,曹晴朗原来就是陈国师的私淑弟子了。

只是曹晴朗有此身份,严熠内心并无半点嫉妒,大概是对方在酒桌上给自己主动敬过酒的缘故?抑或是……明知对方不会置身官场的缘故?严熠心情复杂,这类扪心自问,比喝今天这顿酒还苦啊。

曹晴朗起身后,说道:“我们落魄山上的朱老先生,曾用兵家所说的‘并敌一向,千里杀将’来形容读书,学人有如此悍劲,肯下此决心,而后可以读书,再治学,又再立言。先生也有自己的治学心得,有那‘读好书如夜行,一场陋巷相逢,贼匪相接,需从喉咙处着刀,杀人必然见血,持刀提头颅出巷弄’的一番独到见解。”

赵繇闻言默然。

严熠听得一惊一乍,这番言语的前半截,说得极妙。但是后半段,说得可就杀气腾腾了。

张定骤然眼睛一亮,看书如做贼?一部好书如强匪巨寇?一场狭路相逢短兵相接,读书人翻见书籍真意如从喉咙处着刀?故而必定见血,抑或是说看书必须落笔,空白处作文字批注如那“血溅当场”?寓意如此看书,提笔若持刀,提头而出,是说那大胜而走,提炼出了整部书的精髓?读活书,活读书,故而走出了巷子便是合上了这本书?

如今世道议论陈平安,因为身份重重,山主,隐官,剑仙,豪杰,旁人各说各的,各有侧重,总是有理。

但是几乎少有人赞叹大骊新任国师的如何“书生”,极少有人点评其学养如何。

张定此刻别有新解,山上山下诸君看错了也,陈国师大半是英雄气概,究竟全是书生本色。

曹晴朗和荀趣先行返回国师府。

此刻赵繇身边只跟着张定和严熠。

“跟上,不用故意落后一个身位。”

赵繇说道:“你们不要跟曹晴朗比文脉,也不要跟荀趣比出身,比不了的东西就别去比了,除了徒增烦恼别无益处,时间久了,让你们满身戾气,怎么藏都藏不好。”

赵繇突然否定了自己的道理,说道:“也不尽然,一个看上去很温和的人,可以没有锋芒没有棱角,但是他必须内心怀揣着一种巨大的……愤怒。”

“当然,这种不可告人的愤怒,不是针对某个人某件事,而是很多人很多事。两种心态,就分出了谁会是弱者谁是强者。”

张定轻声道:“赵大人,晚学受教。”

严熠却是有些茫然。

在官场上,那些志得意满的年轻人们,是不太能够理解世态炎凉的,因为他们好像有无数个明年可以展望,明日后天的光景如何根本不重要,他们坚信功名富贵,达官厚禄,唾手可得。

到了严熠这个即将知天命的岁数,明天如何,才是最紧要的,每月的官俸多寡,都要用以考虑家里的柴米油盐,房租,请客吃饭的额外开销,同僚家里孩儿辈婚娶的份子钱,要不要参加,该给多少,家乡上了岁数的父母那边还要养老,家族晚辈还有读书天资不错懂得求个上进的,他们总是以他作为榜样……一桩桩,一件件,都是迫在眉睫的眼前事,这里几钱银子的开销那里几两的支出。所以严熠已经很久不敢去想什么前程,再不能沉下心来看圣贤书了。

只说为了儿子的学业,拗不过家里老妻的念叨,前不久厚着脸皮想要请永泰县的俞教谕、刘训导吃顿饭,也都被婉拒了。都不敢与妻子明说对方毫不给情面,只敢假称刘训导已经答应此事,约了下月。本以为可以就这么拖延含糊过去,不曾想妻子竟然到处借钱赊欠,筹来了一笔银子,说既然是请一县训导吃酒,总要去那菖蒲河才对。可想而知,严熠今夜这顿酒,喝得何等憋屈,他娘的,如果脸皮不要就能办成事的话,他都想把那个传闻早就肥的流油的刘训导喊来一起同桌喝酒……严熠没有心气去怪别人怨世道,就只是满怀愧疚,这辈子好像注定要亏待了她,如今的老妻,要知道她也曾是一位如花美眷的女子啊!男怕入错行女怕嫁错郎,说的就算他跟她吧?

赵繇说道:“李铣跟我写了一封信,严熠,猜猜看,他会在信上说什么?”

严熠下意识弯下腰,低头说道:“赵大人,属下猜不到。”

赵繇是严熠和李铣的房师,不过李铣当年考中进士,才十五岁,是最年轻的进士。

虽说同样是在刑部当差,李铣却是在陪都洛京,这些年可谓风生水起,已经是一位郎官了。

刑部为官最是尴尬,越是精通刑名的老吏越是无法挪窝,就跟一条官场断头路似的。即便偶有例外,那也真的只是例外。

赵繇说道:“李铣说陪都刑部那边有个实缺,是某州清吏司的员外郎,因为是个有实权的从六品,所以较难争取,他就想要让我帮帮忙,把你调过去。说你是正途出身,资历也足够,事务娴熟,所以此事不算走后门。但是他恳请我不管做不做这件事,都不要跟严熠提及,怕你脸皮薄,心里有负担。”

严熠满脸涨红。

赵繇淡然说道:“为了一个从六品的秋官员外郎,你的同年都要求到我刑部侍郎的头上,严熠,你再看看张定,如果我没有记错的话,他的官场起步就是从六品,而且是更清贵的翰林官。”

张定神色尴尬。

他因为是状元郎出身,官场起步就是从六品,不过这么多年过去了,兜兜转转,如今在户部钱法堂任职,还是正五品。

严熠很清楚这位房师的脾气,知道李铣这次好心帮忙并无意义,只求李铣别在赵大人这边落个不好的印象,那就亏大了。严熠这滩烂泥,扶不起就不起,你李铣还有大好前程,将来当了大官,恰巧进京为官的话,我那儿子也该考中进士、在某座衙门历练过几年了,到时候带他去找你,哪怕你不肯帮忙,当着儿子的面跟同年叙旧几句,也是风光的……一想到这种念头,实在是太没出息了,严熠就很想给自己一个大嘴巴子。

赵繇沉默片刻,说道:“张定,严熠,你们可以保留原先官职,近期调入国师府担任文秘书郎。至于户刑两部,我会帮你们发公文、打招呼。国师府那边,没有任何问题。”

张定愕然。严熠懵了。

赵繇犹豫了一下,说道:“你们都是国师亲自征调的人选,我不过是顺水推舟。”

其实就算陈平安不这么做,赵繇在刑部如何启用严熠,自有章程。

严熠满腔热血翻涌,霎时间心跳如擂鼓。

赵繇与张定说道:“士不可以不弘毅,任重道远。”

赵繇再伸手轻轻拍了拍严熠的后背,笑道:“低头做事,直腰做人。”

严熠挺直腰杆,满脸涨红,醉酒一般。

赵繇提醒道:“陈国师不会无缘无故选中你们二人,况且接下来整座朝廷都会看着你们的一举一动,此间利弊,你们自行体会。总之不要忘乎所以,还是要继续谨言慎行。”

他们明显都还没有缓过来,饶是心性坚韧如张定尚且如此,更何谈此刻满心悲欢交集的严熠。

赵繇微笑道:“都回吧,各自回家报喜,往家乡寄书信就免了,如今大骊这方面管得严,至少暂时不要节外生枝,可以过段时日再说。”

赵繇率先移步离开。

礼部荀趣,户部张定,刑部严熠。

他们就是陈平安担任大骊国师之后,国师府新增的三位文秘书郎。

三位年纪悬殊、际遇不同的昔年同年,俨然又是某场无形科举的一甲三名?

不过是换成了荀状元,张榜眼,严探花?

一想到学生严熠这位上了年纪的“老探花”,赵繇也觉有趣,身后那边,听见严熠已经刻意压低嗓音了,正在与张定颤声询问一句,是真的么?不是做梦么?老练沉稳的张定也破天荒玩笑一句,我不知道你是不是在做梦,反正我不是。

按例每位探花郎都会骑马游览京城。严熠当然不敢有此想,他就只是想要见到她。

心情激荡不已的严熠,也顾不得心疼银子,雇佣了专门做菖蒲河生意的一辆马车,他再一次觉得京城实在是太大,太大了,终于回到了永泰县地面的一条小巷子,回到了家中,掏出钥匙开了门,终于见到了那个趴在正屋桌上的老妇人,她抬起头,柔声道回来了啊。严熠使劲点点头,呆看了她片刻,才颤颤巍巍伸出手,指向国师府那个方位,与她说我要进国师府了。

妇人愣了愣,笑了笑,也不忍心说自己男人讲什么酒话呢,她只是说好的好的。

隔壁屋子挑灯夜读的年轻人,正在仔细翻看一本写满了批注的老旧书籍,父承子业,莫过于此。他放下手中书籍,竖起耳朵,听到父亲喝过了酒说这种话,年轻人一下子就满腔怒火,他半点不怨父亲当官不大,仕途坎坷,但是他很生气父亲不该欺骗娘亲,不该说什么刘训导答应了赴约喝酒,但是这件事,年轻人到底体谅父亲的脸面,也怕说穿了,让娘亲更加伤心,所以就假装什么都不知道,但是今夜听到父亲竟然连这种混账话都说得出口,你死要面子,便可以全然不顾她明天、后天知晓事实的心情了吗?年轻人气得整个人都颤抖起来,猛然站起身,就想要打开门去跟父亲大吵一架,但是他很快就颓然坐回老旧的吱呀作响的椅子,终究是自己读书不济事,若是能够凭本事早早金榜题名,父亲又何必去低头求人呢,他一直就不是这样与谁低头哈腰的人啊。桌上摊开的那本书籍,本就版刻粗劣的文字,愈发漫漶不清。

攥着拳低着头,面朝桌面的年轻人伤心极了,爹,娘亲,用心苦读圣贤书,好像没有用的。

同样是一座京城,好像富贵人家能够有一百种法子避暑销夏,寻常门户就只能熬过一个漫长的苦夏,就像个蒸笼,烦闷异常,在家读书也好,外出挣钱也罢,总是一会儿工夫就会汗流浃背,年轻人总是躲在屋内,一边看书一边摇着蒲扇,偶尔从书籍收回视线,就会望向窗外,唯有远处树上的蝉鸣声声入耳。

今夜,正屋那边,片刻之后,严熠轻轻敲开门,年轻人挤出一个笑脸,喊了一声爹,手忙脚乱拿起蒲扇,使劲扇动阵阵清风,再挪了挪椅子,让给父亲落座。严熠站在门口那边,摇摇头,挺直腰杆,笑着说先前说刘训导答应吃饭,瞒不过你,确实是骗人,不过去国师府历练这件事,是房师赵侍郎当着我和张定的面亲口所说,他不会骗我们,我也不骗你娘亲和你,不但如此,是陈国师选中我担任文秘书郎,更不骗你们……不过让我最骄傲的,还是当年能够把你娘亲骗进家门,然后有了你这么个儿子,这两件事,最不骗人。

门口的严熠在哽咽言语,身后的妇人红着眼睛,对面的年轻人嘴唇颤抖,轻轻嗯了一声。

————

这天深夜时分,韦赹搬了一把椅子回家。

车轮滚动,韦胖子透过窗帘子,槐柏森森的意迟巷略显冷清,只因为同龄人都被各自的家族长辈给禁足在家。因为不受家族器重、做着酒楼生意的关系,韦胖子经常晚回家,昔年意迟巷和篪儿街的地面上,月色里,地上好像洒满了无数关于富贵和权势的词语,它们就像一幅大骊庙堂的楹联,只是如今都换成了一个字,怕。

下了车,车夫帮着东家把那条椅子搬下车厢,韦胖子按照习惯,只要很晚回家,总会给车夫一二两碎银子作为赏钱,不多,就是个心意。连累人家大半夜的还要往意迟巷跑一趟,韦赹是个讲究人,总得有所表示。车夫是个年近五十的男子,姓许,老实憨厚,本分人,已经在酒楼干了将近十年,男人这次没有收下银子,婉拒道:“韦东家,真不用了。现在菖蒲河生意都不景气,东家也节俭些过日子。我听很多人都在说一个理儿,省钱就是赚钱。”

韦胖子将那点轻飘飘的碎银子强行往他手里一拍,笑道:“我过活,也不差这点碎银子,你就当拿回去给信证多买几本书,我爹看过他写的那几篇制艺文章,说他的确是个读书种子,我爹啥脾气,你是清楚的,涉及学问文章,说好话比登天还难,犯不着骗人。我还是亲儿子呢,以前他批改我的文章,总是一脸想要去茅厕的表情。对了,说好了啊,以后等信证考哪天中了进士,别假装不认得韦大哥,记得喊上同年们去酒楼,就当是照顾生意,给我面儿。”

车夫也说不出什么漂亮的场面话,只是手心攥着银子。

他儿子名为许序,字信证。这个“字”,还是他斗胆请东家帮忙,东家再回家去恳请韦大人帮忙取的,说是“君子之言,信而有征”。前几年东家将写了这八个字的一张便签,连同几篇制艺文章一起送还车夫。

车夫有感而发,“东家,你要是当官就好了。”

韦赹扛起那把椅子,笑道:“用不着我这种糊涂蛋当官,大骊好着呢。”

进了家门,很快瞧见一个端盘的粗使丫鬟走在廊道里边,姿色普通,没办法,虽然韦老爷子过世多年,但是老人留下了许多官箴、家训,还活着,例如要警惕府邸之内的冶艳女子、管弦歌声,要约束子弟交游等等。韦胖子与之亲昵喊了声岫姐姐,多问了那么一嘴,我爹还没睡觉吗?丫鬟瞧见韦少爷气喘吁吁拎着椅子的滑稽模样,她惊讶之后,抿嘴而笑,赹官儿怎么回事,就跟蟊贼得手偷摸回家似的。她抬了抬搁放有两碗冰镇梅子汤、几碟果脯的食盘,说大爷二爷在书房谈事情,跟厨房要了些吃的。韦胖子见她神色疲倦,显然是困乏了,就放下椅子,伸手抢过食盘,说岫姐姐早些休歇去,我端去书房就行了。

父亲和大伯新近有了一个在书房议事的习惯,退衙回家之后,有事没事都要聊个把时辰。

以前韦闳、韦祎他们各有各的公务,兄弟俩偶尔碰头,多是私底下骂谁不做人事,或是讥讽谁,总之就是说些牢骚话,如今变了花样,同样是臧否人物,点评某事,总是秉持一个“我若是那个谁、又该如何解决此事”的宗旨。

韦胖子到了书房,递给两位长辈用以消暑提神的梅子汤,他就准备回自己屋子睡觉。一个礼部精膳清吏司郎中,一个工部员外郎,刚刚聊到了莒州的民生,把韦胖子给听乐了,新任莒州刺史关翳然今儿还在自家酒楼吃饭呢。

看着汗流浃背的侄子,大伯韦闳疑惑道:“你怎么回事?从菖蒲河走路回来的?”

韦赹赧颜道:“搬了条椅子回家。”

不过他还真打算要减掉几近肥膘了。只不过这件事,实在难以启齿,等瘦下来再说。

虽说兄弟心知肚明,韦赹才是家族最大的“功臣”,韦闳还是忍不住调侃一句,“怎么不从酒楼直接搬张床回家?”

韦赹搓手笑着邀功道:“大伯,爹,你们猜猜看,今儿谁在我酒楼吃饭,谁做东谁是客人?”

韦祎微微皱眉。一见到爹的古板模样,韦胖子便开始犯怵。

韦闳笑呵呵道:“怎么,莫非是北衙洪霁?”

总是故意挑最不可能的人选说,看你小子还怎么显摆。

韦胖子瞪眼道:“大伯的消息这么灵通!”

韦闳闻言瞪眼更圆,一下子就紧张起来,“洪霁去你酒楼吃什么饭?!”

抄家也没抄对地方啊?

韦祎同样心弦紧绷起来,微微皱眉,表面还算沉稳,示意儿子先把门关上,看他关了门便呆站着,韦祎伸手虚按两下,“坐下聊,说说看,到底怎么回事。一五一十说清楚,越详细越好,不要有任何错漏的细节。”

韦胖子便有些后悔把椅子搬回意迟巷了,早知回到家就要被盘问,藏在酒楼多好。大略讲过了今晚洪霁的请客吃饭,但是陈国师在厨房和酒桌具体聊了什么,只要爹和大伯不问,韦赹就不敢多说,好歹是意迟巷子弟,从小耳濡目染,晓得一些纸面规矩之外的规矩更要命。

至于那个“谢狗”主动询问韦家收不收供奉一事,韦赹也没讲。

有些事,就当碗里的酒水去了肚子里,就不打个酒嗝给人听了。

不过跟北衙洪霁的那个约定,没什么官场忌讳,韦闳听过了,觉得有趣之余,更有余味。

韦祎总算放下心来,沉声说道:“我们不问,你也只当没听见。这间屋子都不该说的……”

韦赹立即跟上一句,“出了书房,我肯定更不说!”

韦闳见状点头,越来越心思活络,有点开窍的意思了,打趣一句,“岁数不小了,也该考虑考虑婚事了。”

韦赹脸色涨红,嚅嚅喏喏一句,嗓音细若蚊蝇,“等我瘦掉一小半肉再说。”

韦闳提醒道:“去将那把椅子搬来书房这边。”

韦胖子乖乖照做。本来还想当件传家宝的,不曾想给截胡了。

离开屋子,韦胖子关上门的时候,看了眼书房匾额,“三省斋”,是爷爷的手笔。

意迟巷和篪儿街的少年们,都喜欢比拼“年龄”。比的,就以各自家族入住两条街巷的年月。

相较于那几个上柱国姓氏,韦家显然属于“年轻后进”,才四代人而已。

韦祎突然骂骂咧咧,是一个满嘴喷粪的意迟巷年轻人,市侩精明,以前韦赹的爷爷,意迟巷韦家的顶梁柱,昔年职掌通政司的韦老爷子,还在世的时候,他们家来这边串门何等殷勤,等到韦老爷子走了,他们说话做事就难听难看了。这些年在户部仓场衙门没少挣的年轻人曾经在菖蒲河酒楼公开说了句恶心人的话,大致意思是讥讽韦赹胖,回了家,不就跟进猪圈似的。

这无异于将韦家比喻成为一座猪圈了。

韦闳大笑不已。原来也不只是我这个当大伯的在意此事。

韦祎站起身,走到书桌旁边,拿起一方藏书印。

韦老爷子曾经请人刻过一方私章,若说边款文字发人警醒,“道德传家十代以上,耕读传家次之,诗书传家又次之,富贵传家不过三代。”那么底款内容却是足可令人悚然,“今日朱门者,曾恨朱门深”。

韦祎拿起这方藏书印,看着文房匾额,好像有个老人在屋内自言自语,老调常谈,独自说着一些不管世道和年轻人信与不信都无所谓的内容:“我们读书人,在目曰开卷有益,在手曰亲笔抄录,在口曰琅琅书声,在心曰恻隐生发,在内曰修身齐家三省乎己,在外曰经国济民舍我其谁。”

————

大骊京城有一条小巷,里边有座人云亦云楼。

夜幕沉沉,赵端明如今独自一人,倒也清闲,在阵法之内搁放了一张竹席,一只装满糯米酿的酒壶,一碟盐水花生,坐那儿一手持经书,一手端酒碗,摸一两颗花生丢入嘴里嚼着,时而皱眉,时而恍然,时而会心而笑。

陈平安站在巷口,轻轻咳嗽一声,明知故问一句,“赵端明,你师父呢。”

发现竟是国师亲临,赵端明立即撤掉了障眼阵法,草草收拾一番,站起身,疑惑道:“师父说跟我爹还有刑部都打过招呼了,以后就不在这边看门了。陈……国师不知道此事?”

莫非师父他老人家是自个儿跑出去游山玩水?

先前少年喊对方一声陈先生,陈大哥,都很顺嘴,如今话到嘴边,就如悬崖勒马。

其实刘袈离京之后,一路南下游历,期间路过集灵峰的山门一趟,不知为何老人却没有登山,只是一瞻而过。当时陈平安在扶摇麓私人道场闭关,事后得知,老人早已去了牛角渡,乘坐渡船往北俱芦洲去了。

陈平安笑道:“你要是觉得闷的话,可以换个活计做。”

赵端明摇头道:“不会无聊啊。只要陈……先生不赶人,我就待在这边等师父回来。”

陈平安点点头。

独自走在昏暗的小巷。

陈平安伸出双手,好像在丈量着小巷的宽度。

其实也没有几步路,就到了目的地。

曾经的大逆不道、欺师灭祖的绣虎也罢,后来去剑气长城的城头接他、难得与别人谈心一场的师兄也罢,上任大骊国师,又或者是那座小道观的常伯,总是崔瀺而已。

陈平安走到了院门口,回头望去,自己一路走来,好像有个双鬓霜白的青衫老者,手心托着些花生米,一颗道心上下求索,一路走去。

掏出钥匙,打开院门,陈平安径直去了二楼,从琳琅满目的书架上边挑选出一本书,想了想,还是将其放回原位,重新换了一本。

如今陈平安总算看得进去那些江湖演义小说了,曾经的难以感同身受,开始觉得精彩纷呈。

峰回路转,人生万古骋少年。柳暗花明,一剑光寒山外山。

不知不觉天亮了,合上书本,收拾心绪,出门一观,红日在檐,万籁皆寂,心地清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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