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 他的名字
他又一次见到了她。
湿冷的草屋,腐烂和死亡随时盘旋在每个人的头顶。阿四已经不记得他在这里度过了多少个日夜,只是摩挲着指根与肩膀上越来越厚的老茧,粗略估算着时间。
直到那一束光穿透了草屋的门板,越来越亮,将四周淤积的黑暗全部驱散。
一个挽着简单发髻,不着钗环的年轻女人,从光芒之中露出面孔。
她向阿四伸出手。
……
阿四没尝过这样的滋味。
与他一同长大的孩子,有些早就死去,有些则幸运地坚持到了这个女人前来,将他们一起带上了路。
很长很长的车队,在年幼的阿四眼中,长的看不到头;但那个恣意自由的笑脸,却永远在队伍的前方。
她偶尔在车队周围骑马巡逻,偶尔背着弓箭从树林里策马而来,马背上绑着新鲜的猎物;偶尔她换掉那身颇显英武的骑装,打扮得像一名闺秀,带着几个年长的人来到孩子们中间。
孩子们被一个个拎出队伍,吓得大哭。她哈哈大笑,把手中的糕点分给惶恐不安的他们,然后耐心解释着。
阿四手中捏着那块她亲手交予的方糕,珍惜地小口品尝,聪明的耳朵不肯漏下她所说任何一字。
她说,她叫苏怀月。
阿四不认识字,只是牢牢地将她的读音记在心里。
哦,她说,她想从孩子们中选拔出一些具有天赋的人,未来帮她做些力所能及的事。
……
阿四觉得很幸运,他就是那具有天赋的人之一。
他自然加入了这个叫做“兀门”的组织的初训堂中,成为兀门的候选成员之一。
与他一同长大的人,一同被苏怀月救下的人,有些不愿过刀口舔血的生活,有天赋却选择了退缩,阿四不理解他们。
苏怀月为他们在洛阳城中找到了很好的归宿,彼此见面也很便捷,但阿四再也没有去看过这些人。
救命之恩,何以为报?
阿四瞧不起这些将苏怀月的恩惠当做理所当然的人。
他日复一日的刻苦训练,将进入兀门竖为坚定的目标。好在门中与他信念相同的人并不少,离开了那些懦夫,他依旧交到了不少好友。
兀风——彼时的兀风还没有交出这个代表风堂首领的名号,是他从人群中筛出了阿四,允许他进入候选的队伍,阿四敬重他。
他的确极有天赋,只用了一年,就真正达到了出师的标准。
阿四觉得很庆幸,一年——苏怀月一定还没有忘记他。
……
授号那天,苏怀月按惯例来到了堂中。
她脸上还是带着那恣意的笑脸,对每个正式加入兀门的人道谢,并从箱子里抽取他们将要领到的称号。
在这个称号后面,他们的真名将被埋没,但阿四只有期待。
那双含着笑的眼睛看向他时,阿四觉得心怦怦直跳。
“阿四?”他听见那好听的声音说着,“真是个有趣的名字,哎,我记得风堂有个好称呼,正适合你。”
苏怀月很高兴,她绕过了抽签的环节,从箱子里翻了一阵,取出一块木牌,上面雕琢着一个字体奇诡的大字。
阿四此时痛恨自己还没能学会太多的字,他只是呆滞地看着苏怀月走到他面前,将那块木牌放在他的掌心。
“飔,兀飔。和你的名字正相称,你觉得怎样呢?”苏怀月笑着说,“风字之上,是一个思念的思。你可学到这里了?”
阿四——兀飔说不出话,他经受高强度训练也不会发抖的双腿,此刻竟然有点撑不住自己的身躯,他只是重重点头,一下又一下,直到苏怀月的手落在他头顶,大笑着:“哈哈!这名字有这么好听吗?”
好听。兀飔无声地回答。
“……主子。”他终于找回自己的声音,找回自己的身体,他与苏怀月说的第一句话,就是称呼她为主子。
……
兀飔在风堂尽职尽责。平静的年头没有太多建立功勋的机会,但他依旧很快爬到了风堂的要紧位置。
风堂的成员越来越多,兀门也日渐壮大,渐渐的,后来的兄弟已经不是人人都能分到风字辈的代号,苏怀月也渐渐少在门中出现。兀飔很满意,他的名字独一无二,是苏怀月亲手抽出,并且放在他的掌心……
兀飔勤恳,专注,一个人掰成三个人用,又亲手挑选了五名孤儿带在身边亲自培养,以将他们打造成苏怀月未来的死士。
他的聪明敏锐在进入风堂后就全然滋长——身处掌握情报最多最复杂的堂口,兀飔很快灵敏地嗅到了朝堂针对苏家的风向。
如果苏家倾颓,主子一定会很伤心。
兀飔于是更加拼命地收集情报,忠心地执行苏怀月交予的每一项任务,在每次上传命令时,都旁敲侧击告诉主子皇家的动向。苏怀月有没有对皇室起提防之心,他不知道,但他暗中做好了带走苏怀月的准备。
如果一切到了无法挽回的地步,他想他会护住她的安全。
……
可是一切很快就变了。
兀飔亲眼看着岁月在苏怀月的身上留下痕迹,她逐渐变得更成熟,更稳重,更有魄力;但他懊悔自己忽视了一件极为重要的事情,那就是……
洛阳城的贵女,大约总要成婚。
兀飔发觉他从前从未关注过苏怀月身边的人,以至于他在亲眼看到风堂情报写着的议亲一事之后,才终于惊觉,那个总是围绕在苏怀月身边的男人,他眼中究竟是何种情绪。
顾慎。
兀飔从过往的情报堆中翻找出顾慎的消息,一封一封地读。他马上发现了其中的不妥之处,顾慎是老慎王的孩子!
慎王府一直都是皇帝的眼中钉,苏家又如此树大招风!
倘若联姻一成——不,甚至只是露出这样的苗头,皇帝都势必会投来视线。如今正是权力交替的关键时候,怎么可以这样大出风头?
老慎王亲自去求?那更不可行!以军功要挟,只会引起皇帝的忌惮!
那天兀飔短暂地忘记了自己的身份。
他脸上的焦急和恳切太过实质,苏怀月看着他,沉默下来。
在一刻钟的安静之后,兀飔终于记起自己的逾越,跪倒在地,但口中依旧是劝谏。
“主子,三思而后行!”他咬着牙,一字一顿。
苏怀月只是摆一摆手。
……
赐婚的圣旨到底还是发了下来。
老慎王以手中虎符和爵位为筹码,向皇帝换来了这桩婚事。不要食邑,不要王爵的名头,不要京城的一切,带着所有家人回到云溪的深山中,只是为了成全顾慎?
兀飔瞠目结舌,他听到过顾慎说会不惜一切娶她,给她最盛大的婚礼,却没有说这要放弃他们在洛阳的一切!
基业呢?
主子自己的筹谋呢?
兀飔深觉不值,他知道苏怀月从此要深埋在慎王的小小府邸之中,要盘发,要端庄,要成为他顾慎一个人的世子妃。那苏怀月自己的计划呢?
兀飔不知道,他再也没有机会知道苏怀月的想法。
或许是因为那一场僭越的争吵,他被苏怀月留在了洛阳。
……
就这样过了好几年。
兀飔没有离开风堂,他从信件中追逐着苏怀月的蛛丝马迹,就这样隔着一页纸看向千里之外的她。
——老慎王死了,顾慎继位,苏怀月成了王妃。兀飔想,上面没有了长辈,苏怀月会轻松些,还是辛苦些?
——苏怀月组建了一支队伍,但用途不明,她瞒住了其他人。兀飔有些不舒服。
——苏怀月怀孕了。兀飔捏着信纸讷讷许久。
——苏怀月诞下了孩子,取名为顾栩。兀飔想象不出苏怀月那样恣意的人成为母亲的样子。他也不知道母亲该是什么样子。
——苏怀月为孩子绘制了画像,送来京城供苏老爷子观看。兀飔看到画像上只有孩子,一阵失望。
——……
京城的兀门既不壮大,也没有缩减人手。他们如今只是蛰伏在京中的一个隐秘组织,苏怀月似乎是忙于打理家业,未曾向兀门转递任何指令。
一直到慎王谋逆的传言进入了宫中,兀门上下才终于有了一丝活气。
兀飔事前早已发出了预警,因此谋逆之事,他们查的很快,很顺利。云溪的矿山,私藏的兵家,证据很快一条接一条端上了风堂的桌案,只等上达天听,以仁义逼迫,为慎王平反。
主子总该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了吧?兀飔想。
……
兀飔等来的是慎王一家的死讯。
他多年来第一次违抗兀门的禁令,疯了一样前赴云溪,却只看到一片焦黑滚烫的残垣。他从未见过慎王府是什么模样,因此也不相信这里就是苏怀月的府邸。
他又前去官府的仵作间。
一堆又一堆的尸身,就那么胡乱摆放在院子里。没有人验尸,只有一群衙役来回奔波,把那些尸体放上推车,运到后山掩埋。
苏怀月呢?
兀飔不知道自己是如何找到苏怀月的。
他更加记不清之后发生的细节——只有月色下,他一手提拔的风堂属下用剑尖指向他,眼中分明有泪,却态度强硬地要他回到洛阳。
失火?
尸体咽喉横贯的剑伤烧焦了也那么明显。
自戕?
自戕的人会着手调查谋反的疑点,积极自救?
兀飔被关押了一段时间。
他向兀门讨要说法,质问他们为何不为主子复仇,却只得到兀狩茗一句冰冷的答复:“这是主子的吩咐。”
吩咐!
没有了主人的兀门只不过是丧家之犬,此刻还提什么吩咐?这样的走狗应当是一条不顾一切的疯狗,将伤害了主子的所有人都一一咬碎才行!
兀飔没有办法。
兀门中,有些人忠心耿耿,忠诚执行兀狩茗的命令;而有些人得过且过,不把仇恨放在心上。
这样茫茫的人海,好像只有兀飔心里还存着她。
他想复仇,但要向谁复仇,他一人是否可行?
他拼命想要挤进风堂最高的那个位置中去,但兀狩茗与兀风看穿了他,他苦心经营多年,最终却离“兀风”的头衔越来越远。
他暗中选定的五个继承人,也被发往各地的分部;最后是兀飔身边本不起眼的一个人,意想不到地接过了“兀风”的位置。
活泼好动,胸无城府,只是一味听令行事的一个人……
兀飔不再对兀门抱有希望。
……
之后是怎样的呢?
兀飔昏沉地想。
他暗中组建了自己的势力,成员很少,但也通过一个叫做兀飓的知情人,得知苏怀月的幼子还流落在外。那个新的兀风跟在他的身边,但兀门在悄悄分裂开,兀狩茗也死去,他则认定顾栩忘却了仇恨,对他下手……
却是兀风这把好刀废了,兀飔自己也因此暴露……
不……
不对。兀飔抬起头,努力聚焦视线,看清了眼前的人。
兀风。
是兀风来为自己送行?
不,兀风不会来,明明是……
兀飔感到混乱。眼前的兀风虽然双眼红红,但身姿依旧是挺拔的,流转的内力稳固精纯,不是那种半死不活的模样。
他想起来了。
他失败了,彻头彻尾的失败,他甚至不知从何时起就迷失了方向。他也从未建立过那支自己的队伍,也没有与殷王联络,更没有向任何人下毒。
兀门像是提早知道了他的谋划,用风堂不要紧的情报吊着他,直到……
兀飔觉得记忆又混乱起来,他分不清哪些是自己的臆想,哪些是真实发生的故事,但他知道,他要死了。
那仇恨呢?
“兀飔……我如今才知道你心里一直有为苏怀月主子复仇的打算。”兀风说,“如果我早就知道这些,我……”
兀风哑然,他这会儿觉得一切都是自己的错,兀飔的心思,他作为友人、作为半个首领,应当更多在意一些。
“顾栩……”兀飔含混地吐出几个字,“成功了?”
“对!”兀风忙说,“主子成功了。苏牧英,殷王,秦昭月……他们都解决了。主子现在也过的很幸福。”
“幸福……”兀飔的声音低了下去。
以顾栩幸福为先——苏怀月的遗命之中,这条的篇幅最大最广。
兀飔知道自己违背了她的意愿。
他太过一厢情愿。
兀风把一瓶药摆在他的面前。
他几乎发不出声音,嗫嚅着:“这是兀叶做的药,不会……不会痛,完全不会。”
他想说偷偷放兀飔走,而他似乎曾经这样做过;但他说不出口,因为受害的并不是他了。兀风脑海中纷乱的、有关另一个可能的思绪只是一闪,就被他抛在脑后。
顾老板还好好的,甚至皆大欢喜;但如果顾老板没有那样死而复生的奇遇呢?
如果顾老板再也回不来了呢?
兀风一会儿觉得兀飔也没有逼顾老板去死,只是劝他离开,因而罪不至此;一会儿又觉得深深的后怕,深深的埋怨;但最多的,是一种深刻的愧疚自责。
他好像不忠于主子,对主子的敌人有怜悯;他好像对不起顾老板,自顾自的原谅这么一个言语挑唆顾老板去死的人;他好像愧于面对兀飔,他忽视了自己的朋友,以至于走上这样的结局。
他庆幸这无情的命令是由顾栩下达的。
兀风很矛盾,深深的矛盾,世上为什么没有真的两全其美的事,为什么人必然失去,必然做选择?
却听到兀飔轻轻地哼了一声:“那就好。”
兀飔拿起药瓶,像与兀风平日饮酒,一饮而尽。
兀风哽住,眼泪流了满脸。
“此间事已了,我也再无牵挂。”兀飔说,“我这一生,浑浑噩噩,全然是自作聪明。但好在一切仍挽回了,我……”
我见了苏怀月,也不至于太过歉疚。
兀飔在心里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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