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百七十八章 朋友
雪花从低沉的云层飘落,将大江两岸变成一片斑驳的颜色。
盛唐门外中江楼的塔顶上已经积起了雪花,寒冷的江风从窗外刮过,斗角下成排的风铃发出柔和的叮当声。
铃声混着寒意从窗页间的缝隙窜入顶层的室内,屋里的角落升起两个火盆,庞丁拨弄了一下盆里的炭火,火焰更旺了一些,盆中不断吐出热量,让屋中的四人感受不到寒意。
桌面上的菜肴已经上过,方以智埋头坐在桌前,伸手将桌上的一杯酒拿起一饮而尽,旁边还坐着他的弟弟方其义。
方家祖传易经传承,方其义的名字跟方以智一般,都是他祖父方大镇取的,出自《易文言传》的"直其正也,方其义也"。方大镇官至大理寺少卿,算是朝廷高官了,方孔炤也是封疆大吏,方家是真正的名门望族。
当年桐城民乱的时候方其义只有十四岁,在当时庞雨眼中,介于孩童与少年之间,庞雨从方其义这里获得关于士绅招募打行的关键信息,从而确定士绅势力占优,民乱即将平定,才有后来的云际寺虎口夺食。
几年没见,方其义已经是青年人,不再像少年人那样洒脱,面对名震天下的庞总兵,方其义身上多了些拘谨。
庞雨提起酒壶,又重新给方以智满上,“方兄大病初愈,又在湖广南京之间奔波劳累,饮酒不宜太急。”
方以智脸颊瘦削容色憔悴,胡子稀疏又杂乱,仿佛这短短两年间,就从当年意气风发的龙眠狂生变成了邋遢颓废的中年人。
当年庞雨见他时,还是一个底层的衙役,方以智是名门望族的少爷,两人之间地位相距悬殊,庞雨连跟方以智说话的资格都没有。桐城民变时庞雨与方家似敌似友,互相纠葛颇深。最终靠着桐城民变,庞雨进入张国维的视野,获得了进身的基础。五年之后,安庆营雄踞中江,庞雨名动朝野,已成为大明腹地重要力量,而方以智只是刚中举的举人,两人之间仍然相距悬殊。
方以智本已伸手端起杯子要饮,听了庞雨的话之后又放下,呆呆的看着酒杯道,“当日迁居去南京时,便是从此处走的,父亲当日还说,等中原太平了,总还是要回来的。”
庞雨安慰道,“总会有那一日,方先生定能如愿还乡的。”
方以智似乎没听进去,只是眼神呆滞的看看桌面出神,方其义见状连忙接道,“我们暂居南都,流寇连番临江,隔着大江尚要担惊受怕,但此番回安庆,却从未担忧流寇滋扰。全靠将军操持安庆军务,令流寇不敢复顾,在南京说起庞将军是安庆人,在下都与有荣焉。”
庞雨连忙谦虚道,“方小弟客气,在下领兵在外时,与衙门打交道多,说是安庆来的营伍,提到桐城方家,鲜有不知道的,我们得了不少便利,也是与有荣焉。”
方以智突然开口道,“未曾想只一年之间,姑父和大姑在济南殉难,尸骨未曾寻得。家父又为奸人所害,以致身陷囹圄,甚或生死皆未可知。”
他说的姑父是张秉文,是桐城考出去的进士,民变的时候也在铜城,方孔炤跟庞雨交易的时候,还特意将张秉文的名字加入申详。
张秉文官至山东布政使,是山东的行政大员,庞雨勤王的时候也曾计划过去济南,通过张秉文的同乡关系获得后勤支援,但当时清军集中在直隶南部,预测的动向是向西,与济南方向相反。
后来清军雷霆东进,安庆营的机动速度不足以到达济南,只能避开锋芒往东南方撤退,不久后济南沦陷。
当时庞雨是刘宇亮的心腹,时常跟在他身边,能看到各部塘马带来的消息,济南一城被难极惨,殉难人数以十万计,其中也包括了张秉文夫妇。
现在的方以智遭受一场大病的折磨,姑父殉难父亲入狱,庞雨可以想见,作为方家的长子,方以智承受着巨大的压力,正处于人生的低谷,此时的中举也只能聊作安慰。
“父亲自身尚在狱中,带口信出来予我,让把大姑的文稿收集齐全送入狱中,他想亲手整理,若是……”
方以智说到此处说不下去,庞雨知道后面的意思,就是方孔炤自己也觉得很可能保不住性命。
停顿了片刻后,方以智缓和了情绪又轻轻接道,“若是有不测之事,家父让我一定要将大姑手稿成书。家父先想着帮大姑成书,都未曾提及他自己的易经手稿,家父总是先顾着别人,照料方家的大局。回想以往,我钻研那些末学之时,他未曾责备虚耗光阴,只要在下博取众长,疑人所不疑,但勿要误了科举,是方某自己舍本逐末,因无用之物荒废了科举正途,我想要出门游历之时,他从未横加阻拦,只是让途中小心在意,每日定好行程,天黑前要住店,勿要轻信生人,刀剑银钱务必随身。”
庞雨忽然心头有些伤感,其实从方家兄弟的身上能看出来,方孔炤是一个很开明包容的家长,否则方以智不会有那么超脱时代的见识,在明代的世家中也是很难得的。
庞雨不自觉的叹了口气,旁边的方其义不停抹泪,方以智说不下去,任由泪水顺着脸颊流下。
庞雨伸手拍拍他肩膀,“领兵打仗胜败常事,方军门确实有冤屈。”
他一番话倒不是仅为宽慰方以智,更多是他的切身感受,流寇几番招抚复叛,只要是有些理智的人,都知道群贼只是缓兵之计,当时在襄阳时,无论文官武官中,都有人强烈要求寻机剿灭几个最强的贼营。
八贼和曹操是势力最大的两股,其中的老营都是积年惯匪,出生入死多年,历经残酷的淘汰才汇集起来的,其能力不仅仅在于作战,更在于精通对于各地道路地形,还有熟练控制和指挥厮养的组织体系。
一旦老营消失,流寇的破坏力将下降一个数量级。新的土寇完全不具备这样的组织形态,他们要进化成老营流寇,中间也会有一个断档,这个时段就是大明朝喘息的气口,可以恢复不断损耗的经济和军力。
最后出于维持抚局的鸵鸟心态,朝廷错失了这个机会,原本已经成为强弩之末的各营流寇得到了喘息之机,在一年多的招抚期间休养生息,成功拖延到了清军入边,大明的军力调动并被被消耗之后,中原群寇复炽,接替入边的清军继续消耗大明的国力。
流寇和清军一内一外,正一步步将北方掏空,崇祯十二年稍有恢复的中原地区再次糜烂,流寇声势大振更甚以往。
此时官军和流寇作战,又变成了流动中的追逐战,流寇老贼早已驾轻就熟,这个模式下交战,流寇败而不亡,方孔炤则早晚会有一败,而一败之后立刻逮拿下狱,相当于将两年来局势败坏的责任让方孔炤承担。
旁边的方其义听了庞雨的话,忍不住忿忿的道,“左良玉也在随州战败,只是罚俸降级仍管原伍,家父就要逮拿下狱,甚或性命不保,如此处事不公,以后谁还愿为朝廷办事。”
这毕竟是对朝廷的抱怨,庞雨抬头看看方其义没有接话。
方以智欲言又止,最后没有训斥方其义,只是轻声道,“总归父亲现在狱中,方某别无他途,今日来此,是因将军名震天下,在朝中说话也有份量,冒昧请求将军念在乡党情谊,能否将襄阳抚局个中实情奏明皇上,家父战败是实情,然则家父早就料定八贼必叛,并为此操劳谋划,有人为保抚局而庇护流贼,错失灭寇良机,家父有罪,但罪不至死。”
他说罢抬头看向庞雨,期待中带着一丝惶恐。
庞雨踌躇片刻道,“在下是个武官,并无直奏之权。”
方家兄弟脸上同时出现了失望的神色,庞雨停顿一下道,“安庆士林繁盛,还有没有更合适的人可以办此事?”
方以智摇摇头,他以为庞雨已经拒绝,不由满脸失望。
旁边的方其义焦急的道,“若是姑父尚在,他是能帮上忙的,只是可恨那鞑子。现在安庆京官在朝中无甚有力之人。在下在南京时曾去阮世叔府上,但阮世叔与兄长有些误会,并未应承下来,何老先生身有微恙,几次去府上都未曾见到,这才不得不厚颜求到将军门下。”
方以智落寞的道,“因为公揭之事,阮先生对我有些误会。”
这事庞雨倒是清楚,当时他去看望阮大铖,亲耳听到阮大铖对方以智的指责。
后来去浙江的途中,阮大铖也多次提到方以智,认为方以智必定是公揭的主使之一,阮大铖被公揭重创,满心都是怨气无处发泄,这个时候他肯帮方家才怪。
庞雨不能确定方以智到底有没有参与,但他认为方以智至少是知情的,因为公揭前后筹划了一年多,方以智是复社重要成员,又是阮大铖的同乡,公揭里面有不少攻击都牵涉安庆的事件,方以智和阮家还是世交。
从复社士子的角度来说,方以智只要署名,对阮大铖的打击最大,肯定回去动员方以智参与。
最后发出的公揭上没有方以智署名,庞雨觉得方以智其实想留一丝情面,毕竟两家三代之交,但阮大铖并不领情。
现在方以智的意思是否认知情,这事有点像罗生门,或许永远没有答案,所以庞雨并不打算去弄明白。
“方某学文不足以功名,学武不足以平贼,于无用之物上虚耗光阴,三十年来一事无成,眼看家道中落有心无力,打扰庞将军了。”
方以智说罢看向方其义,示意他准备离开,方其义犹豫着,正在此时只听庞雨的声音传来。
“方军门在湖广给安庆营颇多便利,在下又与方兄多年至交,理应稍尽绵力。”
方以智愕然的看过来,庞雨想想后平静的道,“庞某一介武官,在朝中人微言轻,但会竭尽全力办事。在下兵马驻扎谷城,方军门对西营复叛早有预备,派抚标与安庆营合击西营,保下襄阳周边城池,本官可以具本奏明此中原委,功过原本就该明白。”
“方才将军说没有直奏之权……”
庞雨摆摆手,“没有直奏之权,但朝中自有些正直之士,本官费些力气,总还是能送到御案上,本官也觉得方军门罪不至死,我们这些乡党该出力是要出力的。”
方家两人满脸惊喜,没想到庞雨态度突然转变,现在更是直接给出了承诺。
方以智激动的起身对着庞雨拱手道,“在下谢过将军高义,以后需要方家的地方出力的地方,将军只管吩咐,方某一定帮将军办到。”
庞雨起身抬着方以智的手,“天下动荡,我们无论文武,办各家的事情都是为了安庆一方安宁,帮你虽有情义在,但总归是因为方军门才德过人,保下方军门也是帮安庆,方兄不必言谢,日后若有打扰方兄时,同样也是为帮安庆。”
方以智端起桌上的酒杯,“再谢过将军高义。”
庞雨端起自己的酒杯,看着方以智温和的道,“方兄方才说醉心末学误了正途,但在下以为物理非是无用之物,由物理而通至理,正是方军门所言兼容并收的本意。方兄探究真理的本性如此,绝非虚耗光阴,本官心中这等末学也是正途,万勿因俗事烦扰而丢弃了本性。”
方以智抬起头来,眼神中有一丝波动,下巴上的胡须微微抖动。
……
中江楼下方其义扶着方以智上了马车,随即跟庞雨道别,马车在几个安庆士兵护送下,穿过盛唐门的人流往城里去了。
庞丁在旁边道,“方孔炤到底有多大用处,少爷心里有底了?”
“什么用不用的,少爷就不能单纯的帮助朋友?”
“少爷你有朋友么。”
庞雨转头看看庞丁,“你觉得少爷我有没有朋友?”
庞丁退后一步,“少爷有兵有钱有权,谁都是你朋友。”
庞雨失笑的摇摇头,眼神仍看着已经进入城门的马车,“方以智或许可以算朋友。”
庞丁低声道,“少爷你其实是担心刘若宰告御状,靠方家在安庆的地位拉拢士绅,把水搅浑吧。”
“只要方家拉拢一批士绅为本官说话,朝廷就需要反复核查,很容易就拖延到东虏开始小战了。”
“那方以智到底是不是少爷的朋友。”
“算吧。”
“但少爷你与他往来不多。”
“你不明白,朋友贵在知心。”
庞丁低头回想片刻道,“暗哨营报来的谋划中,方以智因为中举,已经进入安插眼线的预备名单,如今方以智是少爷的朋友,若是他中了进士,还要不要安插眼线?”
“当然要。”庞雨理所当然的道,“朋友归朋友,利益归利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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