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90章 还活着就好
茅草屋里,卫燃心头的忧虑以及旁边董维新对赵守宪的担忧随着窗外日头一点点西斜,也越来越重。
好在,赶在夕阳被远处的山尖挡住之前,王炳初和赵守宪一前一后的走进了院子。
“还活着就好”董维新重重的松了口气。
“是啊.还活着就好。”卫燃也跟着松了口气。
这么三言两语的功夫,王炳初和赵守宪也一前一后的钻进了茅草屋。
“老冯呢?”
王炳初人都还没站稳便拿起了水缸盖子上的水瓢开始了牛饮。
“晌午的时候把准备好的聘礼送回来就走了。”
董维新指了指挂着的那一串儿耳朵,“守宪,你小子这一天去哪了?”
“去前线抢救了”
赵守宪说着,已经接过王炳初递来的水瓢,同样舀了一瓢水开始牛饮。
“现在前线情况怎么样?”董维新下意识的追问道。
“唉!”
王炳初摇摇头,“鬼子的飞机、大炮战车都用上了,咱们的阵地都被削掉了好几层了,我听说白天还打了毒气弹。”
“而且鬼子的增援好像来了”
赵守宪放下水瓢,打了个嗝跟着说道,“咱们这边快没有兵可以用了。”
“你们爷俩受累,把我送去前线吧。”
董维新说道,“我这都躺了半个月了,也活过来了,拿得起枪了。”
“瞎胡闹”
王炳初说话间,已经从兜里掏出一串耳朵同样挂在了灶台边的隔墙上,“他这聘礼下了,我给以沫准备的嫁妆也齐了。
守宪呐,你今儿夜里就走吧。”
“你你说啥呢?”正往外掏东西的赵守宪愣住了。
“今年夜里,你就拉着这俩残废走吧,送他们去大后方的医院。”
王炳初说话间,冯伙头也从外面走了进来,他的手里似乎还拿着些吃的。
“我不走”
赵守宪急赤白脸的从兜里掏出了一串耳朵,“我今天也攮死好几个鬼子了!
我不走!我得留下来打鬼子!我得自己攒”
“啪!”
赵守宪的话都没说完,弯腰走进来的冯伙头便在他的后脑勺上来了一下,“你留下来个屁!拿着聘礼嫁妆,带着这俩废物赶紧滚蛋!”
说着,他已经看向了炕上的卫燃和董维新,“董小兄弟,你之前说的,我和你王大哥都自己琢磨了。
你说的有道理,但是我们俩就不走了,我们俩民国二十二年没能守住喜峰口逃了一命。
几个月前我没能守住宛平城又逃了。
所以我和你王大哥不走了,我们哪能再逃下去?这回我们得死在这儿了。”
“我也不走!”
赵守宪执拗的说道,“我爹娘死在喜峰口了,我温大爷死在了宛平城。
我不走,我也留下来,我得自己挣聘礼呢。”
“你挣个屁,你挣!”冯伙头说着抬手又要给对方来一个耳刮子。
“冯伙头”
卫燃却在这个时候叫住了对方,“一直叫你伙头,还没正经尝尝你的手艺呢。
等下看看有什么做点什么一起喝一杯吧。”
冯伙头闻言愣了一下,随后点点头,“成,我看看有啥,就整点啥。”
“趁着外面天还亮,趁着大家活着。”
卫燃停了一下继续说道,“咱们拍张照吧,拍个合影。”
“是该拍几张”王炳初搓了搓脸,“我好好刮刮胡子。”
“你的照相机还在呢?”董维新问道。
“守宪,你的相机还在吗?”卫燃问道。
“在,在呢。”
赵守宪点点头,连忙走到炕边,将手伸进了被褥垛,从里面掏出了那台带卫燃来这个时空的依康塔相机。
“走吧,咱们去外面拍一张。”
董维新说着,已经朝着炕沿挪动了。
在冯伙头和王炳初的搀扶之下,腿脚不便的卫燃和董维新一点点的走出这间茅草屋,走到了院子里。
也直到这个时候,卫燃才看到外面的情况。
“那边是哪?”
卫燃抬手指着院子外远处一座建筑怔怔的问道。
“居庸关,那是居庸关。”
正在调整相机的赵守宪说道,“你们两个当初伤的太重了,在南口那边的阵地抢救之后就都送这里养着了。”
“你们两头跑?”
卫燃任由冯伙头搀扶着在一条长凳上艰难的坐下来问道。
“就十几里路”
王炳初一边搀扶着董维新也坐下来一边解释道,“主要是守宪,他会医术,专门负责把重伤员送来这边。”
“这两天伤员越来越多了”
冯伙头忧心忡忡的说道,“而且我听说,鬼子开始拉战线了,但是咱们这边儿怕是没有兵能派上去了。”
“拍照吧”
卫燃叹了口气,“趁着天还没黑,拍照吧。”
“我给你们拍”
赵守宪说着,已经举起了那台使用116胶卷的老相机,朝着坐在板凳上的卫燃和董维新,以及站在他们身后的冯伙头和王炳初,以墙外远处的居庸关为背景按下了快门。
“让我也给你们拍一张吧”
卫燃艰难的站起来提议道,“很久没照相了,手痒了。”
“也行!不过这个卷只能再拍4张了。”
赵守宪说着,已经将相机递给了一瘸一拐的跳过来的卫燃。
同样以远处的居庸关为背景给他们拍了一张合影。
“你们就在这歇着,我这就张罗饭。”
冯伙头话音未落,已经大步流星的跑进了堂屋。
不多时,王炳初搬出来一张八仙桌,赵守宪则搬出来三条长凳。
等他们爷俩烧开一壶水泡上粗茶端上来的时候,冯伙头也端上来了几样饭菜。
一盘子微凉的玉米面饼子,一盘子只有粗盐做调味料的凉拌小白菜,另外还有一碟没什么油光的油炸花生米。
当然,还有温老嘎留下的酒葫芦,以及五个小酒杯。
“来吧”
冯伙头说着,已经拔开酒葫芦的塞子,给包括赵守宪在内的每个人都倒了一杯酒。
也只是这一轮儿,那本就没有满的酒葫芦也被清空了。
“等打跑了鬼子”
冯伙头说道,“到时候我好好摆一桌,咱们痛痛快快的喝一顿。”
“是得痛痛快快的喝一顿”
王炳初端起酒杯,和大家碰了碰说道,“就选在守宪和我侄女以沫成婚那天吧。
哪天鬼子打跑了,他们俩哪天成婚。”
“到时候你们都得在才行”赵守宪端着酒杯认真的说道。
“在,肯定都在。”
卫燃第一个响应,“谁不来谁是小狗,咱们还得拉钩呢。”
“是啊,咱们还得拉钩呢。”
突然间泪流满面的赵守宪抹了抹眼眶,将杯子里的酒一饮而尽——他明明还是个不能饮酒的孩子。
“吃,都吃。”
冯伙头喝了杯子里的酒之后,拿起筷子热情的招呼着。
虽然饭菜并不丰盛,但围着坐的五人倒是全都吃的津津有味,尤其冯伙头和王炳初,甚至提前敲定了婚礼上的菜单。
借着衣服的掩护取出金属本子里的随身酒壶,卫燃轻轻晃了晃,随后拧开盖子,给包括赵守宪在内的每个人都倒了一杯。
“卫老弟还有私藏呢?”冯伙头扶着酒杯调侃道。
“润润喉咙”
卫燃一边倒酒一边说道,“这杯酒之后,你们想好怎么打算了嘛?”
“让守宪带着你们”
“让他自己去找以沫吧”
董维新端着酒杯说道,“你们要是打算死在这儿,我也没守住南苑,我.”
“我没想着走”
赵守宪说道,“前线没人了,别说南口,就算是这居庸关都没什么兵可以用了,我这胳膊腿儿都在,我也拿得起枪,在宛平城,我也杀过鬼子。”
说到这里,赵守宪举起了杯子,“叔叔伯伯们,以沫让我抗日为先,守国为重,我现在就算活着回去了,也是平白让她看不起。
所以我不能逃,打这杯酒之后,你们就别把我当小孩子了,我得打鬼子呢。”
“那便打吧”
冯伙头端着杯子和赵守宪碰了碰,“一起打吧,干!”
“干!”
其余人应了,端起杯子碰了碰,随后一饮而尽。
“也差不多是时候了”
冯伙头放下杯子之后抬头看了看天色,“走吧,咱们也该去捡伤员了。”
“你们两个好好养伤”
王炳初跟着起身说道,“咱们走吧。”
“活着回来”
董维新目送着跟着起身的赵守宪走向院子外面,他自己也瘸着腿站起来,单腿跳着一边跟着往外走一边一遍遍的嘱咐着,“活着回来,你们仨都得活着回来!咱们得一起喝酒呢!”
在董维新的呼喊中,在他身后的卫燃也取出金属本子里的禄来双反,朝着他们的背影匆匆按了一下快门。
等他收起相机的时候,赵守宪三人已经坐上了一辆用来运送伤员的板车,义无反顾的走向了战场的方向。
“咱们能做些什么?”
董维新单腿儿跳回来,在桌边坐下来问道。
“什么都做不了”
卫燃摇摇头,将赵守宪放在桌子上的相机递给了对方,“帮他拿着吧。”
“就这么等着?”董维新不死心的问道。
“就这么等着吧”
卫燃叹了口气,他们俩瘸子,此时除非鬼子打进来这个院子,否则他们什么都做不了。
“唉!”
董维新长叹一声,拿起那台相机塞进了怀里。
接下来他也好,卫燃也好了,两个人都没有回房间,只是坐在那方桌子的边上静静等待着,等着太阳彻底下山,也等着繁星逐渐浮现。
随着夜幕笼罩了战火中的居庸关,远处的交火声愈发的清晰了些,鬼子时不时升空的照明弹,也总能将视野尽头的夜空短暂的映红。
不知过了多久,院子外有车马声和呼喊声传了进来,他们也隔着一米多高的院墙看到了游动的火把长龙。
不约而同的,卫燃和董维新扶着桌子站了起来,又各自抄起一条长凳当做拐杖杵着,一步步的挪到了院门口。
此时,院子外面街道上,正有民夫或是用门板抬着伤员或是用板车拉着伤员急匆匆的走着。
“啪嗒”
卫燃和董维新不分先后的将手里当拐杖用的长凳放在了门口,随后扶着门垛艰难的坐了下来。
“卫大哥,咱们能挡得住鬼子吗?”董维新问道。
“挡得住”卫燃下意识的答道。
“这都快没人了”
董维新忧心忡忡的指了指那些人群,“你看,抬担架的都是老人和女人了,青壮民夫怕是怕是已经去前线了,这能挡得住吗?”
“挡得住”
卫燃深吸一口气,“南口挡不住,就往后退,一百里挡不住,就再退一百里继续挡。”
“就这么一直退一直挡?”
董维新失望的说道,“这得退到天边去呢。”
“退到天边,就打到天边。离着鬼子的本土越远,他们调兵成本就更高,中间被占领的空间虽然大了,但是还可以打敌后游击。
只要各处开花,耗也能耗死它们!”卫燃近乎下意识的说道。
他确实每每想背诵那篇文章都会被封印相关的记忆,但他终究是个经验丰富的老兵了,他的战术素养足够他在战略上自己归纳出一些方式方法来。
闻言,董维新却不由的打了个哆嗦,“那那得得死多少人?”
“很多.”
卫燃在许久的沉默过后嘶哑着嗓音答道,“会死很多人,很多无辜的百姓,很多战士,还有很多老人、女人、孩子。”
“守宪和以沫都还是孩子呢”董维新叹息道。
“可如果不这么打,会”
“会亡国灭种!”
“是啊”
卫燃艰难的喘了口气,“可如果不打,不反抗,会亡国灭种。”
“那就打吧”
董维新也艰难的喘了口气,“哪怕退到天边儿上才能挡住鬼子,也得打,从天边一步步的打回来。”
“肯定可以打回来”
卫燃叹息道,这个过程一样的残酷和充满了牺牲。
接下来,两人陷入了沉默,他们都在等,等赵守宪三人能活着回来,或者能回来。
渐渐的,送回来的伤员越来越多,这夜空也被远近各处的惨叫和哀嚎取代。
也就在卫燃和董维新越来越浓重的担忧中,赵守宪赶着一辆骡子车,拉着车上伤员急匆匆的从远处赶过来,匆匆和门口的二人招招手,丝毫没有减速的跑向了远处。
万幸,至少他,此时此刻,还活着,还活着就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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