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89章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
河洛。
曹军大营连绵数里,如黑色潮水般将残破的雒阳城围得水泄不通。
中军大帐内,烛火摇曳,映照着曹操日渐苍老的面容。
有人说,权势是灵丹妙药,可以令人返老还童。在某些方面来说,似乎也有一点道理,绝大多数的位高权重者一旦交出,或是意识到权势不再的时候,都会显得特别的苍老,或是衰败。
曹操似乎也不例外。
在中军大帐之内独处的他,卸下了白日里三军统帅的威严,此刻只是一个被岁月刻满痕迹的老人。
案几上摊开着军报,墨迹未干。
曹军大军进入河洛之后,每前进一步,曹操都有心惊胆战之感。虽然说确实在曹军大军逼近雒阳后,枣祗之下的那些骠骑军将领黄忠杜畿之类的,便是缩回了雒阳城,连雒阳周边的小城也都放弃了,没有和曹操大军对拼消耗……
曹操的计划似乎是得逞了,但曹操宁可这些人来和他对拼!
大军阵和小部队的战法,完全不一样。
经过这么多次和骠骑军的战斗,老曹同学也掌握了不少应对的方式,不管是类似袁绍那种在步卒阵线里面夹杂长戟强弩,还是用大盾加辎重车构建车阵,亦或是用临时的绊马索铁蒺藜等等,只要能让骠骑军的骑兵速度降下来,那么大部队就有机会包围,吃下枣祗的这些兵马。
曹操唯一担心的,是骠骑大部队出现……
面对标注雒阳周边地形的舆图,曹操看了很久,直至有侍从重新拨亮了蜡烛,才从恍惚之中醒过神来。
『退下吧。』
曹操挥退了帐内侍从,独自一人对着摇曳的烛火出神。
帐外秋风萧瑟,吹得军旗猎猎作响,偶尔会有些风转进帐篷里面,吹得烛火乱晃,也吹乱了他显得有些花白的须发。
不知道什么时候,曹操扛不住睡神的侵蚀,终于伏在案几上沉沉睡去……
在梦境之中,却将曹操忽然带回了多年前的那个雒阳城。
梦中,雒阳城的曹府,在光影之中摇曳不定。
曹操意识到这是他的梦,但是当他看到年轻的曹操跪拜在他父亲曹嵩的面前之时,他愣住了……
他突然不想要这么快就醒来了。
他站在门外,看着厅堂之内年轻的自己,以及父亲曹嵩的身影。
阳光从窗棂间洒落,在他青涩的面容上投下斑驳的光影。
那是天下将乱未乱之时。
『父亲,』年轻的曹操声音还带着几分稚嫩,却包含着掩饰不住的野心,『孩儿欲往谯县招兵买马,以应时局。』
曹嵩静静地听着儿子说完,眼睛凝视着眼前的儿子,良久才缓缓抬头,似乎不仅是问在厅内拜倒在地的那个年轻人,也在问长在门外的年长的那个年长的儿子,『吾儿意何为?若事败,汝将置曹家于何地?』
站在门外的曹操的心,猛的跳动起来!
然后,沉了下去。
年轻的他,以为什么代价他都可以接受,而年长的他,却知道这沉重的代价,已经是压得他弯腰驼背……
曹氏……
夏侯氏……
不仅是他的父亲,他的孩子,还有他的兄弟,他的族人……
『……』曹操默然无语,他只是听见厅堂之内的年轻曹操低下头,用不甘的声音在回答,『孩儿未曾想好。只不过机不可失若是父亲大人不允也就罢了』
他说谎了!
他知道,年轻的他说谎了!
年轻的他不是没想好,而是觉得他可以豁出去!
豁出一切!
可是现在,在梦中的曹操,清晰地看见父亲眼中闪过的复杂情绪……
现在的他,能理解他父亲为什么在当时会有如此复杂的神情了。
曹嵩沉默了许久,似乎是看着厅堂外的曹操,也似乎什么都没看到,最终开口说道:『汝,且去罢。为父……允了……』
『唯!』年轻的曹操激动地叩首,额头重重磕在青石地板上,发出沉闷的声响。他起身是离开,迫不及待地要去实现自己的抱负。
『阿瞒!』曹嵩突然叫住已经走到门口的儿子,『汝……好自为之……』
年轻的曹操应答一声,头也不回的和年老的曹操擦肩而过。
年轻的他,眼中只有燃烧的野心,其他什么都看不见。
梦中的曹操,却看见父亲的身影渐渐被屋内的阴影吞没,就像被命运的黑暗吞噬一般,他急切的往前两步,想要进入厅堂之中,却见到在阴影之中的父亲,全身上下已经被血色覆盖,鲜血从七窍里面流出,死死的盯着梦中的曹操,声音如同九幽之响起,『若事败,汝将置曹家于何地?!』
『父亲!』
曹操猛地惊醒,额头上满是冷汗。
帐内烛火已将尽,在黎明前的黑暗中摇曳不定。
他急促地喘息着,梦境如此真实,仿佛就发生在眼前……
帐外传来巡夜士兵整齐的脚步声,还有远处战马偶尔的嘶鸣。
这一切都在提醒他,这里不是在他曹府老宅之中,而是兵临雒阳的战场之上。
他缓缓坐直身子,抹去额角的冷汗。
花白的须发在微弱的光线下显得格外刺眼。
多少年了,那个午后父亲最后的眼神,他现在才越发的感觉到了其中蕴含的情绪。
『好自为之……』
曹操喃喃自语,声音在空荡的军帐中回荡。
这四个字,是父亲曹嵩最后的赠语。
似乎在当年当日,曹嵩就已经意识到了曹操这一走,会给曹氏,给曹嵩本人带来什么命运……
又或是完全就是一句随口的话,就像是出门要平安,开车不喝酒……
曹操起身走到帐门前,掀开帘幕。
东方已现出鱼肚白,雒阳城破败的轮廓在晨曦中若隐若现。
秋风扑面而来,带着沙场特有的血腥气息。
后悔吗?
曹操在心中问自己。
若是当年听从父亲隐晦的劝阻,安分守己做个富家翁,或许曹家不会经历后来的种种劫难。父亲不会惨死,弟弟曹德不会遇害,长子曹昂不会身亡,曹氏夏侯氏的兄弟也也死无葬身之地
曹操忽然之间,心痛如绞。
这些失去的亲人的面孔,一个个在眼前闪过。
可是,若没有当年的抉择,又何来如今的曹氏基业?何来当下这半壁江山?何来『挟天子以令诸侯』的权势?
『某……不后悔。』
曹操轻声说道,仿佛在说服自己,但这句话在清冷的晨风中,显得如此苍白无力。
是真的不后悔,还是已经不能后悔?
身为三军统帅,身为曹氏掌舵人,他现在连后悔的资格都没有。就像当年走出曹府时一样,既然选择了这条路,就只能一直走下去,直到生命的尽头。
他想起父亲最后被阴影吞没的身影,突然明白了什么。这些年来,他总是在最关键的时刻梦见父亲,不是因为愧疚,而是因为恐惧……
恐惧自己最终也会像父亲一样,被时代的阴影吞噬,被后人遗忘。
年龄越大,这种恐惧就越发强烈。
年轻时无所畏惧,认为人定胜天,如今须发渐白,才明白个人的力量在时代洪流面前多么渺小。
可是,害怕恐惧之后呢?
曹操深深吸了一口气,冰冷的空气让他清醒了许多。
他并没有退缩,反而让他更加冷静。
就像当年面对袁绍大军时一样,恐惧反而让他看清了局势。
斐潜的强大,就是在斐潜的骑兵上,在技术上,在那些火炮火药的新技术上,但是同样的,斐潜的弱点也在这里!
骑兵要钱,技术要钱,火药火炮更是要钱!
火炮轰鸣,惊天动地,可是火炮火药能一直这么轰鸣下去么?
一旦被切断了粮道,骠骑军必定就会要来援河洛!
而斐潜新占领的区域才多久?
只要稍微拖延一下,其区域必然是反复!
即便是没有『反复』的,曹操也有办法让其『反复』,至于在这个过程当中……
『民为邦本……』
曹操咀嚼着这四个字,露出一丝苦笑。
他何尝不知这个道理,但乱世之中,有时候不得不行非常之事。若是当年在徐州不屠城立威,如何震慑四方?杀人确实是手段,但是这手段用的多了,也就成为了习惯,成为了制度,成为了开解自己的理由和借口。
不同的选择,造就了不同的道路。
曹操没有斐潜那种超越时代的眼光,只能按照自己的方式走下去。
晨曦渐明,军营中响起了呼喝之声。
新的一天开始了,也是决战之日临近的一天。
曹操转身回到帐内,开始披挂战甲。
冰冷的铁甲贴在身上,让他打了个寒颤。
当他系紧最后一个甲扣时,那个在夜里的,犹豫的,感伤的曹操,已经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依旧是平稳气场的大汉丞相。
是的,他会害怕,会后悔,会梦见死去的父亲。
但这些都不会影响他的判断,不会动摇他的决心。
枭雄也是人,但枭雄与常人的区别就在于,他们能够将情感深埋心底,继续前行。
『传令下去,』曹操对身边的护卫说道,『让季权必须加紧布置,必须卡住潼关坂道,不得令关中骠骑援军进入河洛!』
『唯!』
护卫躬身领命,急急而去。
曹操走出大帐,朝阳的光芒洒在他身上。
他目光微微低垂,看着在身侧被拉出这一道长长的影子。
他忽然心中一跳,感觉就像当年父亲被阴影吞没一样,终有一天,自己或许也会被阴影吞噬……
但在那之前,他还要完成未竟的事业。
不仅要拿下雒阳,埋伏骠骑援军,更要与斐潜继续斗下去。
这不仅是为了权力,为了江山,更是为了证明自己当年的选择没有错。
『父亲,您看着吧。』曹操在心中默念,『孩儿会证明,当年的决定是对的。』
只是这句话,连他自己都不确定有几分真心,几分自我安慰。
枭雄的孤独,大抵如此。
……
……
潼关坂道。
河洛之地的秋意愈发浓重,萧瑟肃杀之气越发的浓厚起来。
夏侯威亲率部队抵达预定地点。
这里距离之前曹军潼关大营所在不远,昔日战斗留下的痕迹依旧可见。
此处地势险要,一侧是高高土塬,另外一侧就是大河,中间一条狭窄的坂道蜿蜒,确是设伏的绝佳场所。
他立即下令士兵依山势布防,设置鹿角、陷坑,并在制高点布置弓弩手。
果然是如同曹操所预料的那样,河洛之中没有多少骠骑部队了,仅有的兵卒人马龟缩在城中,这是骠骑军已经无力抗争,还是一个挖好的陷阱?
夏侯威心中也没底。
『将军,』副将张氏上前禀报,『已按您的吩咐,派出一队人马前往牛首塬山麓挖掘。』
夏侯威点头,目光扫过连绵的山脉,『随我去看看。』
一行人骑马沿着山间小径前行,约莫一个时辰后,抵达牛首塬山麓,一处土塬沟壑之处。
这里杂草丛生,看似荒无人烟,但是依照曹操给出的舆图,夏侯威还是很快带人找到了埋藏的地点,让人开挖。
随着泥土被铲开,一个在土塬侧面的洞穴逐渐显露。
士兵们鱼贯而入,不久便抬出一捆捆用包裹还算事完好的兵器甲胄。
黄土塬较为干旱,兵器并没有太严重的锈迹,可以直接使用。
尤其是箭矢弩矢,依旧大体上完好,补充了曹军急需。
夏侯威呼出一口气。他带领兵卒轻装而来,想要拦住出潼关的骠骑军,没有这些东西,还真不成!
最引人注目的是数十具特制的蜈蚣梯。
这种梯子仿制自骠骑军之前所用攀爬土塬的工具,由坚韧的竹木制成,梯级密集如蜈蚣足,可灵活折叠,便于携带,又能快速组装成攀登陡坡的利器。
『丞相真是神机妙算。』副将张氏抚摸着蜈蚣梯,忍不住赞叹,『竟然预先在此准备了这等利器……』
夏侯威没有接话,只是默默检查着这些器具。
之前潼关大战他没有参与,但是看到眼前的这些精良兵器,夏侯威心中不由得冒出了一个疑问……
『将军……』心腹护卫在一旁忍不住问道,『属下有一事不解……既然我军已在河洛取得优势,为何不先攻取弘农郡内的那些小县?比如渑池、新安……这些地方守军薄弱,取之易如反掌。』
夏侯威看了心腹一眼,『我们有多少人马?打这些县城?就算是打下来,又有什么用?城墙低矮,人口稀少,仓廪空虚。即便攻下,能守得住吗?需要分多少兵力驻守?』
护卫迟疑道:『可是……毕竟能扩大我军控制范围……』
『控制个屁?』夏侯威忍不住骂道,『这些县城,之前不过是骠骑粮草转运的中转站,现在连半点粮草都无!守不能守,攻无所获,打下来反而成了累赘。』
『除了陕县陕津小平津等地……』夏侯威说道,『不过那是荀军师去的地方,跟我们没关系……』
夏侯威说道,『现在我们最关键的……在能否阻断骠骑军的援兵!关中援兵若遣军东出,这些县城不过是他进军路上的踏脚石。反之,若我能在此地阻住骠骑军,那些县城不攻也是自破,更不需要白白耗费人马兵卒去打。』
心腹护卫仍有疑惑:『但若放任不管,岂不是让骠骑军有了补给据点?』
『什么补给?都没了!』夏侯威说道,『我们焚烧村庄,将那些贱民驱进城中……现在他们城外不得粮草补充,城内坐吃山空!还想着什么补给,鼠肉吃不吃?!我们若分散兵力去攻打那些无关紧要的县城,正中他们下怀,正好用那些贱民来挡我们刀枪!』
护卫周边的兵卒听闻夏侯威此言,也都恍然。
毕竟曹军也喜欢驱动百姓去守城填坑什么的……
『只要守住这里,关中之兵就难以及时支援河洛战场。』夏侯威比划着,『此次就是以快打慢!主公要我们坚守此地,以待……』
就在这时,一名哨骑飞马来报:『将军,潼关坂道发现骠骑军斥候活动!』
『什么?!这么快?!』夏侯威神色一凛,立即下令,『快去传令!弓弩手上山,步兵埋伏道旁!不得放走任何骠骑人马入河洛!』
『你们动作也快点!快将这些东西运回去!』夏侯威敦促那些挖掘的兵卒,『动作都快些!』
夏侯威登上高处,远眺潼关方向,之前刚松的一口气,现在不由得又提了起来。
『将军,』张氏副将低声问道,『若骠骑军真的大举来攻,我们这三千人恐怕……』
『放心!』夏侯威摆手说道,『主公早已料到此事……我等在明处设伏,另有杜子绪领一支奇兵在暗处待命……只要骠骑军进入伏击圈,定叫他们有来无回!而且只要守住此地……而且若是我们可以打退骠骑军一次,他们必然会害怕,到时候就可以了!』
夏侯威转眼看着副将依旧还有些担心的模样,便是安抚道,『说了让你放心就是!如今骠骑关中已无大将!就连河洛之地,也不过是些无名之辈!就是个雒阳城内的黄氏老家伙还有点厉害,其他的都不是战将!再说一遍!骠骑关中一来没有多少人马,二来也没有大将了!你还怕什么?!我们还有这蜈蚣梯,到时候骠骑军要是敢倾巢而出,我们就直接爬过土塬,袭击潼关!看他们怕不怕!』
副将张氏下意识点了点头,『那就好……若是如此,那就好……』
『什么就好就好!混账东西!』夏侯威骂道,『还不赶快去布防准备!』
副将连忙应答,转身离开。
夕阳西下,潼关坂道笼罩在金色的余晖中。
夏侯威独自站在山岗上,望着远方的山河。
虽然他嘴上的态度,说的言词都比较强硬,但是心里面么……
依旧没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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